西洲
楼晚的车悄无声息停在老宅巷口时，暮色正沿着青瓦檐角往下渗。她摇下车窗，晚风卷着老樟树的气息涌进来——
是熟悉的，带着井水湿气的西洲味道。老宅门楣上的铜环在暮色里泛着冷光，门廊下那盆她当年亲手栽的山茶开得正盛，只是换了新的花匠，修剪得过于齐整，没了往日她偏爱的疯长劲儿。
她指尖抵着车窗玻璃，深深吸了口气，那口气却像沉在肺底，化作一声极轻、极涩的叹息，散在风里。
苏宅的雕花铁门在半公里外就看得清晰。楼晚的车停在街对面香樟树下，阴影刚好掩住车身。
她看着苏宅管家扶着苏妤走出来，苏妤穿一条米白色的宽松连衣裙，小腹还不明显，但走路时下意识护住腰腹的姿态，像极了某种宣示。
管家引着她上了一辆黑色轿车，楼晚的车便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医院长廊的消毒水味刺得人眼眶发酸。楼晚缩在尽头的长椅角落，黑色鸭舌帽压得极低，口罩裹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盯着电子屏的眼睛。
屏幕上“苏妤”两个字在滚动的名单里亮着，白色的字体像淬了冰，每一次闪烁都扎得她视网膜生疼。
苏家什么样的阵仗请不来？偏要大张旗鼓来这公立医院排队挂号，从分诊台到候诊区，一路被人打量的目光，倒像是在昭告天下般招摇。
“103号苏妤，到1号诊室就诊。”
广播声在空旷的长廊里回荡，周围候诊的人齐刷刷望过去。
苏妤扶着腰慢慢站起来，动作温婉，眉宇间却有种掩不住的矜贵。
她走进诊室的门，那门“咔哒”一声关上，楼晚攥紧了手里的包带，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诊室门开了。
苏妤走出来时手里捏着一张B超单，薄薄的纸页在她指尖微微晃动。
旁边的保镖上前想接过，她手一松，单子轻飘飘地滑下来，不偏不倚落在楼晚脚边的灰色地砖上。
楼晚的心跳在那一瞬间骤停。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弯下腰，指尖触到纸张的瞬间，冰凉的触感顺着神经窜上来。
单子上印着模糊的黑白影像，像一团浅淡的云，旁边是打印的文字：
“宫内早孕，约4周5天。”
字很小，却像用刻刀一笔一划凿在她眼里。那个小小的孕囊图像，在一片灰白的背景里，像一个突兀的惊叹号，又像一个残忍的句点。
她能看清超声提示里的每一个字，连标点符号都清晰得可怕，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世界瞬间失了声音。
“谢谢。”
苏妤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
楼晚猛地回神，抬头看见苏妤正看着她，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探究，但很快被礼貌覆盖。
楼晚僵硬地点了点头，视线却始终落在那张B超单上，那些文字和图像组合在一起，成了一串她无法解读却又字字诛心的天文数字，丈量着她和这里的距离，也丈量着某种她早己失去的可能。
苏妤从她手里拿回单子，指尖不小心擦过楼晚的手背，带着暖意。
她转身向后走，走廊那头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嗓音：
“苏小姐，九爷给您安排了医生，以后您不必亲自来医院这种地方。”
是斯克。
楼晚浑身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闪到旁边的侧墙后，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面，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听见苏妤的声音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好。”
“苏小姐，请吧。”
斯克的声音近在咫尺，楼晚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严谨的神情。
她躲在墙后，压低了帽檐，从缝隙里看见斯克引着苏妤走向电梯，苏妤的脚步顿了顿，似乎想回头，但最终还是跟着进去了。
电梯门合上的前一秒，斯克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楼道，那眼神锐利如鹰，楼晚下意识地将身体缩得更紧。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头微蹙，朝楼晚藏身的方向看了一眼，但走廊里只有护士推着病床匆匆走过，没什么异常。
电梯下行的数字在跳动。楼晚从墙后探出头，看着斯克带着苏妤走出医院大门，坐进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车子发动，轮胎碾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后猛地提速，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眨眼间就消失在医院门口的车流里。
楼晚站在原地，长廊里的灯光惨白，照得她影子细长而单薄。
她慢慢摘下口罩，露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时，一点点沉了下去，像落入深海的石子，再也泛不起半点涟漪。
风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吹进来，带着外面世界的喧嚣，却吹不散她指尖残留的、那张B超单上冰冷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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