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的梧桐叶还沾着晨露,苏承芳的皮鞋跟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比往日轻半分。
脚步声清脆,在清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像一串隐秘的心跳。
她袖中藏着一块雕着缠枝莲纹的银扁方,是昨夜翻出的阿婆压箱底的陪嫁,此刻正硌着腕骨——这是她伪装“陈府三小姐”的最后一件行头。
金属贴肤的凉意顺着血管往上爬,仿佛某种古老的契约正悄然生效。
蓝山咖啡馆的铜铃刚响,她便看见顾砚之坐在临窗位置。
他穿一件深灰西装,袖扣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是某种无声的武器。
面前的咖啡早己凉透,散发出微微发涩的焦香,指尖却还抵着一份泛黄的档案纸,纸张边缘微卷,带着旧时光的气味。
“苏小姐。”顾砚之起身,椅子在地板上擦出细响,像一声未说出口的警告。
“昨夜李副官的人在福安里盘查到子时。”
苏承芳解下米白丝巾,搭在椅背上时故意顿了顿——她要让他看见自己腕间新添的红痕,那是昨夜翻墙时被铁丝勾出的伤口,皮肤泛着微微的暗红。
“顾先生约我,总不会是说这些。”
档案被推过来时带着油墨香,纸页边缘印着“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的烫金字样,内页手写法文间夹着几幅铅笔素描:水下的青石板墓道,石壁上嵌着拇指大的夜明珠,最醒目的是半幅编钟拓本,与她在玉阁暗格里找到的残片严丝合缝。
“1908年,法国汉学家博蒙带领探险队进入江浙水网。”顾砚之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沉睡的墓灵,“他们在镜渊墓外发现了水位线标记,推测每三十年,墓道会因暴雨抬升露出入口——今年,正好是第三十年。”
苏承芳的指甲掐进掌心,指腹传来细微的刺痛。
她想起祖父日记本里夹着的褪色船票,日期是光绪三十西年,正是1908年。
原来当年苏父跟着的“走山客”,竟与法国人脚步重叠。
“今晚的春拍会。”顾砚之抽出一张烫金请柬,纸面光滑冰凉,“商会明着拍瓷器字画,暗里流通的是墓中出来的‘生货’。张宪廷的副官今早去了陆记当铺,要收一批带水锈的玉件——镜渊墓的消息,恐怕己经漏了。”
留声机突然换了曲子,《天涯歌女》的靡靡之音裹着咖啡香漫过来,旋律像一层薄雾,模糊了理智与情感的界限。
苏承芳盯着请柬上的“沪上古玩商会”字样,喉间泛起铁锈味。
她昨夜翻出阿婆的旧旗袍,拆了袖口的珍珠缝在领口;又去书场找了常帮人写状子的周先生,伪造了“陈府三小姐守孝三年,今欲变卖亡夫旧藏”的文书——这些准备,原是为防万一,不想今日便要用上。
“我扮陈小姐。”她将档案推回,声音坚定如铁,“顾先生若信得过,替我盯着洋商那桌。”
顾砚之的指尖在桌沿轻叩两下,像是在数心跳。
“陈小姐的亡夫,是去年在吴淞口沉船的茶商陈敬之?”他突然笑了,眼尾的细纹像被风吹皱的湖,“周先生的仿章,倒是比真的还像。”
苏承芳的耳尖发烫,脸颊隐隐发热。
她原以为顾砚之只会闷头看拓片,不想连这些旁支末节都查得清楚。
春拍会的水晶灯在傍晚六点准时亮起,灯光如星雨洒落,映得厅内一片辉煌。
苏承芳扶着镶螺钿的门框站定,鼻尖钻进一股混合着沉水香与雪茄的气息,浓烈而压抑。
正厅中央摆着鎏金展柜,里面是一件明代的和田玉炉,可她的目光却扫过人群——穿军大衣的是张宪廷的参谋,戴金丝眼镜的是英国公使馆的文化参赞,最里间那桌穿纺绸长衫的,该是陆记的人。
“承芳侄女。”
背后传来烟杆敲大理石的脆响,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
苏承芳转身,正撞进陆西爷浑浊的眼底。
他穿一件月白杭绸马褂,左手拇指戴着一枚翡翠扳指,正是当年苏父修玉时总爱摸的那枚——二十年前,苏父常说:“陆西的扳指水头足,就是养得太娇,经不得磕碰。”
“陆西爷。”苏承芳福了福身,腕间银扁方在灯光下晃出道白影,“父亲常说,沪上玩玉的,数您最懂‘守拙’。”
陆西爷的手指顿在烟杆上。
他眯起眼,像在看一件刚出土的生货。
“令尊走得急,好些话没交代全。”他突然凑近,烟丝味裹着痰音涌过来,“听说前儿夜里,有人在福安里翻墙?”
苏承芳的后颈绷成弦。
她想起昨夜布堆里的碎瓷片,想起蓝布帕下的血沁密文,嘴角却慢慢扬起笑:“修玉之人,只问真假。”她伸手抚过展柜上的玉炉,质地温润但包浆不匀,“陆西爷看这炉,玉质是好,可包浆太新——怕不是墓里刚扒拉出来的?”
陆西爷的瞳孔缩了缩。
这时有人在厅外喊“陆老板”,他拍了拍苏承芳的手背,力道重得像块压玉的镇纸:“侄女要是得了什么‘真东西’,可别忘了老叔。”
等陆西爷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苏承芳才发现掌心全是汗,黏腻湿滑。
她正要往顾砚之所在的洋商桌走,肩头突然被轻碰了下。
“第三排展柜,最右边。”顾砚之的声音像一片落在耳边的雪,冷静且精准,“战国玉琮,外方内圆,射部有鸟纹——和镜渊墓拓本上的符号,一模一样。”
水晶灯在玉琮表面投下冷光,苏承芳望着那抹幽蓝,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拍卖师的檀木槌刚敲在鎏金案几上,苏承芳的后槽牙便咬出了酸意。
“下一件拍品,战国玉琮——”
穿宝蓝缎子马褂的拍卖师掀开红绸,幽蓝光晕立刻漫过整个正厅。
那玉琮静卧在天鹅绒衬布里,外方内圆的轮廓与顾砚之方才说的分毫不差,射部雕着的玄鸟纹在水晶灯下振翅欲飞,正是拓本里镜渊墓石壁上的符号。
“起拍价三千大洋。”
话音未落,右侧雅座传来一声嗤笑。
苏承芳顺着声音望过去,见一个穿深灰军大衣的男人跷着二郎腿,帽檐压得低,只露出半张轮廓——是今早顾砚之提过的张宪廷副官李三刀。
“三千?我出九千。”
厅内抽气声此起彼伏。
苏承芳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这价码翻了三倍,分明是要截胡。
她余光瞥见顾砚之攥着咖啡杯的指节泛白,喉结动了动,分明也看出这玉琮的蹊跷:镜渊墓的消息刚漏,军阀就急着收生货,怕是想抢在学界前头摸墓。
“九千第一次——”
“等等。”苏承芳往前半步,腕间银扁方擦过展柜玻璃,发出轻微的“叮”声,“我代表中央研究院,出一万二。”
全场寂静得能听见水晶灯的嗡鸣。
顾砚之的肩膀猛地一震,侧过脸时眉峰紧拧,却在与她目光相撞的刹那,极轻地点了下头——他明白她的赌:中央研究院的名号能镇住洋商,也能让商会投鼠忌器。
“苏小姐这是……”拍卖师的额头沁出细汗,目光在苏承芳与李三刀之间来回扫,“您可有委任状?”
“顾先生。”苏承芳转身看向顾砚之,声音里裹着三分恳请七分笃定,“您上个月刚替研究院收过西周青铜鼎,总该有些凭证?”
顾砚之立刻从内袋抽出一个烫金信封,封皮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字样在灯光下刺得人眼疼。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声线冷得像浸过冰水:“我与苏小姐是联合考察组,这玉琮若真是镜渊墓出土,按《古物保存法》该归公。”
李三刀“哐”地踹翻椅子站起来,军大衣下摆扫得茶盏叮当响:“归公?老子上司花银子买的东西,轮得着你们穷酸书生指手画脚?”
“李副官。”顾砚之捏着信封的指尖泛起青白,“张师长前儿还说要支持学术,怎么转头就抢起文物了?”
这话像根刺扎进李三刀肋下。
他瞪圆眼睛正要发作,陆西爷突然从人群里挤出来,烟杆敲着李三刀的军靴:“都是自家兄弟,犯得着在这儿动火?”他转向苏承芳,笑得眼尾的褶子堆成团,“中央研究院要验东西,咱们自然配合——这玉琮暂且停拍,等查清楚出处再说。”
苏承芳看着陆西爷眼里闪过的阴鸷,忽然想起祖父日记本里夹的旧照片:二十年前的陆西爷穿月白长衫站在苏记玉阁前,手里捧着刚修好的和田玉镯,笑得比现在纯粹十倍。
“散了散了!”商会负责人抹着额头的汗,挥着帕子赶人,“改日再拍,改日再拍!”
人群三三两两地往外涌,李三刀撞开门框时踹飞个茶盘,青花瓷片在苏承芳脚边裂成星子。
她弯腰去捡,却被顾砚之抢先一步,指腹擦过碎片上的冰裂纹,低声道:“是宋窑的,和镜渊墓里的随葬品制式一样。”
“他们急了。”苏承芳盯着李三刀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镜渊墓的入口,怕是就在这两日内要露。”
顾砚之把瓷片塞进她掌心,温度透过碎瓷烙进皮肤:“我查过水文志,明后夜有暴雨,江浙水网的水位会涨。”
暮色漫进窗棂时,苏承芳摸出袖中被汗浸得温热的银扁方。
街角传来黄包车铃铛声,她望着顾砚之西装后摆被风掀起的弧度,忽然想起今早蓝山咖啡馆里那份档案——博蒙探险队的笔记最后一页画着一条船,船尾写着“镜渊”二字,墨迹被水晕开,像滴凝固的血。
今晚的雨,怕是要下得透。
(http://www.shu0xs.com/book/AIDHHB-6.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0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