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暗涌回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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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暗涌回廊

 

暮色漫进图书馆穹顶时,苏承芳的指尖在《吴越地志》泛黄的纸页上顿住。

窗外梧桐叶被风卷起的沙沙声仿佛远在天边,她耳中只剩下心跳与书页翻动交织的节奏。

空气中浮动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混着台灯罩下暖光烘出的一丝檀香。

密室里只点着一盏罩着绿绸的台灯,暖光将她与顾砚之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两株纠缠的老藤。

他袖口那抹墨渍在灯光下泛着幽蓝,是方才翻找档案时她碰到墨水瓶溅上的。

“这里。”她用朱砂笔在“苕溪故道”旁画了个圈,笔尖压得太重,红痕几乎要渗进纸背,“祖父地图上的红点,和民国元年测绘图的断流处完全重合。”她的声音低而稳,却带着一丝压抑的震颤,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顾砚之的西装袖口沾着墨渍——那是方才翻找档案时被她碰倒的墨水瓶溅的。

他俯身凑近,金丝眼镜滑下鼻梁,露出眼尾淡淡的青影:“明代弘治年间,苕溪改道入太湖,旧河道淤塞成沼泽。如果镜渊墓在故道下……”他突然顿住,从牛皮公文包里抽出一沓泛黄的笔记,纸边还留着咖啡渍与霉斑,纸页摩擦间发出窸窣的响动,“博蒙探险队一八九七年的记录,我在巴黎档案馆抄的。”

苏承芳接过时,指尖触到纸页上潦草的法文批注,那些字母像蛇形般缠绕着她的指甲。

翻到最后一页,两行汉字跃入眼帘:“玉门锁魂,铜音断梦。”墨迹晕染成暗红,像被血浸过。

她嗅了嗅,一股陈旧铁锈般的气味钻入鼻腔。

“青铜编钟。”两人同时开口。

顾砚之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是连续三日未合眼的疲惫,“苏氏灭门前守护的那套编钟,或许正是开启镜渊墓的钥匙。”

苏承芳的指甲掐进掌心。

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突然在眼前闪回——雨滴砸在玻璃窗上,像子弹穿透记忆。

祖父将半块羊脂玉佩塞进她怀里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编钟在……”话音被枪声截断,她躲在柜台下,看血从门缝里爬进来,像条红色的蛇。

血腥气仿佛又回到鼻腔,混着潮湿的地板味。

“承芳?”顾砚之的手覆在她手背,温度透过粗布袖套传来,像一块温热的石头贴在冰冷的皮肤上,“明日我去查水利厅的水文记录,你……”

“我去图书馆找《嘉庆湖州府志》。”她抽回手,将朱砂笔插进发间,银饰与玉簪相撞,叮铃一声,在寂静中格外清脆,“县志里可能记着故道的具体走向。”

顾砚之想说什么,却被窗外的雨声打断。

密室外传来管理员锁门的声音,脚步拖着地板,咯吱作响。

他低头整理笔记,喉结动了动:“后半夜有雷暴,你住的弄堂地势低……”

“我带了油布伞。”苏承芳己将地图卷进竹节笔管,起身时衣角扫过他的膝头,丝绸擦过羊毛的质感让她微微皱眉,“明早八点,古籍区见。”

晨光透过法租界梧桐叶的间隙洒在图书馆穹顶时,苏承芳的布鞋尖在大理石地面碾出极浅的痕迹。

她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轻而急促,像远处打更的梆子。

她站在《湖州府志》的书橱前,手指抚过书脊上的烫金大字,指尖传来金属浮雕的凉意。

耳尖却竖着——身后第三排书架,有双皮鞋在挪步。

不是顾砚之的。

他总穿手工定制的软底鞋,走路像片云。

这双鞋跟敲地的声音太沉,带着股子狠劲,像李三刀前日踹翻椅子时的动静。

她抽出一本《嘉庆湖州府志》,借着书页反射的玻璃窗倒影,看见了军大衣的衣角。

李副官站在《申报》合订本前,假装翻报,帽檐压得低低的,可那道从眉骨贯穿到下颌的刀疤,正随着他吞咽口水的动作微微抽搐。

空气里弥漫着烟草与皮革混合的气息,让她胃部一阵紧缩。

心跳声突然响得震耳。

苏承芳将书翻到“舆地志”页,指尖在“苕溪故道”西个字上虚点,另一只手悄悄摸向袖中——竹节笔管还在,里面卷着昨夜圈红的地图。

她能感觉到它硬挺的边缘抵着手腕,像一根救命的绳索。

“小姐要看县志?”管理员捧着铜茶缸从走廊过来,搪瓷杯沿还挂着几粒茶叶,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

“不用了。”苏承芳将书轻轻推回原位,指甲在书脊内侧掐出月牙印,“我记错了年份,要查道光版的。”她转身走向古籍区深处,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响故意放重,余光瞥见李副官的军大衣角动了动,像条蛰伏的蛇抬起头。

经过旋转书架时,她摸出竹节笔管,指尖一挑,地图“刷”地展开。

墨迹未干的红点在晨光里泛着贼亮的光,她迅速折成拇指大的纸团,塞进袖口的暗袋——那是母亲当年缝给她的,藏过糖块,藏过药钱,现在要藏半座古墓的秘密。

身后的脚步声近了。

苏承芳深吸一口气,发间的朱砂笔滑下一缕红丝,垂在锁骨处,像道未干的血痕。

她抬起头,望向那排枣木旋转书架,每一格都堆着线装古籍,在穿堂风里沙沙作响,像无数只等待开口的嘴。

她指尖一按,暗榫硌得掌心生疼。

齿轮咬合的轻响从木板深处传来,比记忆中更沉钝。

整面书墙开始缓缓转动,带起的风掀起几页散放的《金石录》,墨字在空中打着旋儿,像被惊飞的黑蝶。

李副官的脚步声在三步外骤然顿住。

“站住!”他粗哑的喝声撞在书脊上,震得《康熙字典》的封皮簌簌掉渣。

她贴着缝隙看出去,正撞见他瞪圆的眼睛——眼白里血丝乱窜,刀疤从眉骨扯到下颌,活像条被踩了尾巴的恶犬。

他抬手来抓,她猛地一挣,布料撕裂声混着古籍落地的闷响,在空荡的古籍区里格外刺耳。

书墙彻底转过去的瞬间,苏承芳踉跄着栽进狭窄的通道。

霉味混着旧纸香劈头盖脸涌来,她摸到墙壁上凹凸的砖缝,这才想起老管理员说过,这是前清藏书楼的逃生道,墙里嵌着明代的城砖。

身后传来李副官踹书架的闷响,木板开裂声中夹着他的骂骂咧咧:“娘的臭娘们儿!张大帅要的东西也敢藏......”

她攥紧袖口的纸团,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二十年前血蛇爬过门缝的画面又浮上来,可这次她没躲在柜台下,她在跑,在把秘密攥得更紧。

通道尽头的气窗漏进一线天光,苏承芳踮脚推开生锈的铁栅,凉丝丝的风灌进来,裹着法租界特有的咖啡香。

她翻出去时蹭破了手肘,却顾不上疼——后门台阶上,顾砚之正倚着青砖墙,西装裤脚沾着泥点,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麻饼。

“你迟到了七分半。”他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目光扫过她发间歪掉的朱砂笔,又落在她染血的袖口,“李副官跟来了?”

苏承芳把怀里的《道光湖州府志》塞给他。

书页翻到折角处,墨笔圈着的字迹还带着潮气:“镜渊湖底有古墓一座,相传以玉为钥,铜为引,非通晓礼乐者不得入。”

“通晓礼乐者......”顾砚之的指尖抚过“礼乐”二字,喉结动了动,“编钟本就是礼器,敲击的韵律暗含古乐十二律。你祖父当年修复编钟时,应该研读过《乐经》残卷。”他突然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火的剑,“二十年前灭门夜,他们要的不是玉佩,是编钟的乐理——那才是开墓的钥匙。”

苏承芳的后颈泛起凉意。

祖父临终前没说完的“编钟在......”,原是要告诉她,编钟里藏着打开镜渊墓的秘密。

可不等她细想,后巷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

黑色轿车从梧桐树影里滑出来,车窗上蒙着深绿绸布,只露出驾驶座的一角——戴礼帽的男人正转着方向盘,帽檐压得低低的,可那只搭在车门上的手,手背有块暗红的胎记。

“是李副官的手下。”苏承芳的声音发紧,“上周在当铺堵我的就是他,胎记像团血。”

顾砚之的手指骤然收紧,麻饼碎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他拽着她往巷口跑,皮鞋跟敲出急雨般的声响:“码头有艘运瓷器的旧船,船主是我在考古所的线人。他们要封锁图书馆,我们得抢在张宪廷调兵前......”

“为什么是码头?”苏承芳被他拽得几乎踉跄。

“镜渊湖在苕溪故道末端,”顾砚之回头看了眼越来越近的轿车,喉结绷成一道线,“要找水下古墓,得先找能潜水的船。旧船吃水浅,船底有暗舱,藏工具最安全。”

后巷尽头的黄包车夫正打盹,顾砚之摸出两块大洋拍在车板上:“去十六铺码头,快!”车夫惊醒时,两人己钻进车厢,车帘被风掀开一角,正看见黑色轿车在巷口急刹,戴礼帽的男人跳下车,举着枪往这边张望。

暮色像滴化不开的墨,渐渐漫过外滩的钟楼。

苏承芳缩在黄包车里,听着顾砚之急促的呼吸,突然想起昨夜图书馆密室里,他眼底的青影。

原来那些未合眼的夜,不只是查资料,更是在铺一条看不见的路——从古籍到码头,从地图到旧船,他早就算好了每一步。

“到了。”车夫的吆喝声打断她的思绪。

顾砚之付过车钱,拉着她往码头深处走。

船帆在晚风中哗啦作响,咸腥的水汽裹着煤烟味涌来,不远处传来船工喊号子的声音:“哎——起锚喽——”

他在第七艘木船前停住脚。

船身漆着斑驳的“福顺”二字,船尾系着两捆竹篙,其中一捆的竹节间插着半截红绸——那是他说的暗号。

“承芳,”他转身时,风掀起他的西装下摆,“今晚子时涨潮,我们得赶在潮头前......”

“我知道。”苏承芳摸出袖口的纸团,展开时,地图上的红点在暮色里泛着幽光,“去镜渊湖心。”

夜色渐深时,码头上的汽灯次第亮起。

有人看见两个身影抬着个蒙油布的木箱,钻进“福顺”号的船舱。

船桨划开水面的声响很轻,轻得像一片落在镜渊湖面上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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