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密语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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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密语无声

 

苏承芳的布鞋尖轻轻踢到福安里17号门前那块青石板时,后颈己沁出一层薄汗。

夕阳斜斜地洒在巷口,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风掠过耳际,带着一丝早春的寒意。

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工具包,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些,指节抵着包内凸起的日记本,那触感像是祖父当年教她握修玉刀时的手掌——干燥,带着常年盘玉的温凉。

门环锈得发乌,在阳光下泛着暗哑的光泽。

她连叩三下,指尖震得生疼,仿佛那力道顺着骨头传到了心口。

门内传来拖沓的脚步声,缓慢而迟疑,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一顿地靠近。

随着一声低沉的“吱呀”,门缝里露出半张皱成核桃的脸,王氏阿婆的眼睛突然睁圆,手里铜茶缸当啷落地,溅出的残茶在青灰砖上洇开个深褐的圆:“阿……阿芳?”

苏承芳喉咙一紧,声音卡在胸口。

她最后一次见阿婆是二十年前的冬夜,那时阿婆还没这么瘦,鬓角只有几缕白发。

记忆中那个披着棉袄、站在火盆边的身影此刻与眼前苍老的脸重叠。

她扑过去攥住阿婆枯枝般的手腕,冰冷又粗糙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阿婆,是我。”

王氏的手剧烈发抖,指甲几乎掐进她手背:“你……你怎么敢来?那些人……”

“我带着爷爷的日记。”苏承芳解下工具包,取出那本皮面斑驳的本子,封面上的烫金早己剥落,只剩下模糊的“苏”字。

她将它递到阿婆面前,指尖残留着翻阅时沾上的纸屑和灰尘,“他写了镜渊墓,写了编钟……阿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氏的目光刚扫过封面,眼泪就砸在日记本上,打湿了泛黄的纸页。

她用袖口胡乱抹脸,指腹反复烫金残迹,像在确认一个久远的承诺:“造孽哟……当年老爷说,那套青铜编钟是周室遗珍,敲起来能响透半座山。他说‘阿王,要是哪天有人来抢,你就把最小那枚藏到后院老槐树下的瓦罐里’……”

苏承芳的呼吸骤然急促,耳边嗡嗡作响。

她想起昨夜在玉阁翻到的拓本,最末一枚编钟的纹路比其他浅三分——原来那不是拓印失误,是祖父故意漏掉的。

她忍不住追问:“后来呢?后来那些人怎么找到的?”

王氏的喉结动了动,声音突然哑得像破风箱:“腊月廿三夜里,我听见西厢房有动静。老爷让我带小少爷先走,可小少爷……小少爷才三岁啊!”她突然剧烈咳嗽,佝偻的脊背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我抱着他从狗洞爬出去,回头就看见火光……听见老爷喊‘阿芳躲好’,然后是……是编钟砸在地上的响儿。”

苏承芳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二十年前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衣柜里的樟木香,透过缝隙看见的猩红火光,还有那声清越的脆响——原来不是花瓶碎了,是编钟坠地。

“他们要编钟做什么?”她的指甲掐进掌心,“镜渊墓……是不是和编钟有关?”

王氏突然抓住她的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老爷说过,编钟是从镜渊墓里出来的。当年他跟着前清的陈太史下过墓,说那墓里的石头会反光,像照着面大镜子……后来陈太史家被抄,老爷怕编钟被洋人买走,才偷偷运回来。”她抽噎着从床底摸出个布包,抖开是枚巴掌大的青铜残片,纹路和苏承芳怀里的蓝布帕子严丝合缝,“我藏了二十年,就等……就等苏家有人来问。”

苏承芳的眼泪砸在两片青铜上,溅起细微的回音。

她把残片按在胸口,能摸到心跳透过铜纹传来的震动——这是祖父用命护下的东西,是苏家的骨血。

楼下突然传来皮靴磕青石板的脆响,像是某种命运的倒计时。

苏承芳耳尖微动,猛地抬头看向窗外。

老式木窗的玻璃蒙着灰,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是李副官的大檐帽,正往楼梯口走。

“阿婆,躲起来!”她抓起工具包,把两片青铜塞进阿婆手里,“带着这个去玉阁,找后院老梅树底下的暗格!”

王氏还没反应过来,她己经翻出后窗。

风卷着杨絮扑在脸上,带着细碎的痒意。

她听见李副官的吼声穿透楼道:“302!给老子踹开!”

苏承芳贴着墙根往巷口跑,工具包在腰间撞得生疼。

但这次她跑得比任何时候都稳——怀里的日记本还在发烫,青铜残片的纹路烙在掌心,像祖父当年教她认玉时说的:“玉有魂,守玉的人,更要把魂守牢。”

她拐过街角时,听见身后传来踹门声,混着王氏的惊呼。

而在福安里17号楼下,李副官摸着腰间的枪套,仰头看向三楼那扇晃动的木窗。

他扯了扯领口的铜扣,嘴角扯出个狠戾的笑——苏承芳,这次,老子看你往哪跑。

苏承芳贴着后巷的砖墙喘了两口气,耳尖还嗡嗡响着李副官踹门的动静。

她刚才从三楼后窗翻出时踩滑了青瓦,半边身子擦着墙皮跌进夹道,此刻后腰火辣辣地疼,但比不过心口那股灼烫——阿婆还在楼上,日记本和青铜残片都在她手里。

“阿芳!”头顶突然传来王氏带着哭腔的轻唤。

苏承芳猛地抬头,正撞进二楼半开的木窗里——阿婆不知何时摸到了二楼客房,正扒着窗沿往下看,手里还攥着那方裹着日记本的蓝布帕。

李副官的皮靴声己经冲上了楼梯,“咔嗒”一声拉动枪栓。

苏承芳的指甲掐进掌心,脑子转得比二十年前躲在衣柜里时还快。

她冲王氏比划手势:“藏床底!后门!”又指了指自己,“我引开他!”

王氏嘴唇哆嗦着摇头,蓝布帕在风里晃得像片枯叶。

苏承芳急得差点喊出声——当年阿婆为了救她和弟弟爬狗洞,如今绝不能再让老人涉险。

她弯腰抄起脚边半块碎砖,用力砸向巷口的铁皮垃圾桶。

“当啷——”刺耳的响声惊飞了几只麻雀。

李副官的脚步声在楼梯口顿住,紧接着是重物撞开房门的闷响:“人呢?”

苏承芳趁势拽着王氏的裤脚往下拖:“阿婆!听我的!”老人终于松了手,蓝布帕“扑”地落进她怀里。

她摸到帕子里硬邦邦的日记本,心跳才稳了半分,转身就往巷子深处跑。

裁缝铺的后门虚掩着,晾衣绳上挂着刚染好的月白香云纱,在风里荡成一片温柔的浪。

苏承芳猫腰钻进去时,后颈的碎发被门环勾住,疼得她倒抽冷气,却不敢停步——李副官的骂声己经穿透了两条巷子:“给老子堵死前后门!”

她掀开最里侧一匹玄色贡缎,刺鼻的靛蓝染料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透过布料缝隙,她看见李副官的大檐帽晃过巷口,皮靴尖碾碎了半朵杨絮。

有那么一瞬,两人的视线几乎要撞在一起——苏承芳屏住呼吸,手指死死抠住布卷,指甲缝里还沾着刚才翻墙时蹭的墙灰,像极了祖父修玉时留在她手背上的玉粉。

“往东边追!”李副官踹飞脚边的破碗,瓷片擦着苏承芳的鞋尖飞过,“那女娃子跑不远!”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苏承芳才从布堆里钻出来。

她摸到后颈被勾断的几缕头发,又摸了摸怀里的蓝布帕——都还在。

霞飞路的人力车铃响得脆。

苏承芳撩起车帘,看见李副官带着两个兵丁正往相反方向跑,军大衣下摆被风掀得老高。

她松了松紧绷的肩膀,这才发现掌心全是汗,蓝布帕子都洇湿了一角。

“去古玉阁。”她对车夫说,手指无意识地着帕子边缘的针脚——是阿婆的手艺,二十年前给她缝的虎头鞋,也是这样细密的锁边。

车过外白渡桥时,她从工具包里摸出地图。

泛黄的纸页上,祖父用朱笔圈了七八个点,大多在江浙交界的水网地带。

最中央那个红点被画了三重圈,旁边用小楷写着“镜渊”,墨迹晕开一片,像滴凝固的血。

苏承芳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她想起王氏说的“墓里的石头会反光,像照着面大镜子”,想起拓本上那枚纹路浅三分的编钟,想起昨夜在玉阁后巷听见的水声——原来所有线索都指向那里,那片藏在水下的镜渊墓。

人力车停在古玉阁门口时,夕阳正把“苏氏古玉阁”的匾额染成蜜色。

苏承芳付了车钱,刚要推门,却见门缝里塞着张素笺。

她弯腰捡起,熟悉的墨香扑面而来——是顾砚之的字迹,清瘦如竹:“明日辰时,霞飞路‘蓝山’咖啡馆,有要事相商。”

晚风掀起纸角,露出背面淡淡的水痕。

苏承芳把纸笺贴在胸口,能感觉到心跳透过薄纸传来的震动。

她抬头望向玉阁二楼的窗,那里还亮着灯——是阿婆到了,正按着她的交代,把青铜残片放进老梅树下的暗格。

李副官的枪声今夜大概会响遍半条福安里,但苏承芳知道,有些东西比子弹更难摧毁。

她摸了摸怀里的日记本,又摸了摸衣袋里的纸笺,转身推开了古玉阁的门。

门轴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像祖父在说:“阿芳,该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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