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的鎏金铜鹤香炉青烟未散，玄瑞帝捏着茶盏的手指节泛白，案头摊开的春闱策论被烛火映得透亮。
沈朝鸾踏入殿门时，正见他对着一篇痛陈盐政积弊的策论失神，指腹反复 "官商勾结" 西字，仿佛要将墨痕揉进龙纹御案。
“儿臣参见父皇。”
“赐座。”
"父皇召儿臣来，可是为了春闱之事？"
玄瑞帝没抬眼，茶盏磕在案上发出脆响："你可知，这届新科进士里，有七人策论首指宁家？"
烛火骤然爆了灯花，映得他鬓边白发如霜。
"宁国公禁足府中，皇后被褫夺凤印，可这世家盘根错节，哪是说拔就能拔的？"
沈朝鸾望着御案上堆叠的策论，指尖无意识绞着腰间绦带。
那些墨迹未干的文字，像极了扬州流民棚里咳血的手，字字句句都在叩问朝堂的良心。
"父皇是担心，处置世家会动摇国本？"
"动摇国本？" 玄瑞帝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三十年帝王生涯的疲惫，"朕怕的是，这满朝文武，有一半人的顶戴花翎，都是世家递的帖子！"
他猛地抬手，将策论扫落在地。
"就说这盐政亏空三百万两，宁国公是主谋，可户部、礼部多少人拿了好处？你以为上官远为何到死才肯吐口？"
沈朝鸾弯腰拾起策论，纸页上 "民脂民膏" 西字硌得掌心发疼。
她想起扬州盐仓大火里抢出的账本，想起锦璃遍体鳞伤的模样，喉间泛起一丝腥甜。
"儿臣知道难，可扬州百姓在疫病里熬着的时候，那些世家还在拿民脂民膏换北渠的寒蝉花！父皇，这不是动摇国本，这是在挖大瑞的根基！"
玄瑞帝盯着她，浑浊的眼底忽然闪过一丝锐利："你当朕不知道？可你想过没有……"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若把世家全掀了，谁来替朕管这万里江山？你吗？"
殿内骤然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沈朝鸾抬眼时，正撞上玄瑞帝探究的目光，那目光像要将她心底的野心剜出来细看。
"儿臣不敢。" 她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飘在烟里，"儿臣只想替父皇分忧，替天下百姓求个公道。"
"公道？"
玄瑞帝忽然起身，龙袍扫过地面带起风，将案上的策论吹得哗哗响。
却不曾想，他站起来只是走到了殿门前，看着雨势渐小，却未曾再言语。
沈朝鸾也沉默了半晌。
她在想。
如果父皇对她生母之死的真相是知情的，那么就只有一个答案——
他在等，等能开口公布真相的那一日。
等宁家罪有应得之日。
檐角铜铃在穿堂风中轻颤，叮咚声透过垂落的明黄帷幔。
等玄瑞帝目光再回到她身上时，她开口。
“父皇，北渠使臣等人现在还被关于刑部大狱中，儿臣想……”沈朝鸾声音不大，缓步走上前，在雨丝将飘进殿内时将殿门关上，“借此出征。
“出征？” 他捻着佛珠的手指一顿，“北渠刚败，纳兰淮书还在狱中，你想趁势灭了他们？”
沈朝鸾垂眸，指尖抚过策论上 “官商勾结” 的墨痕：“北渠狼子野心，春闱舞弊案中己见端倪。他们与宁家暗通款曲，用寒蝉花毒害扬州百姓，此仇不报，大瑞边境永无宁日。”
殿外雨势渐歇，檐水滴落的声响与她的话音交叠。
玄瑞帝盯着她腰间悬挂的凤鸣剑 —— 那是先帝亲赐，剑穗上的红流苏己被战火染得更深。
“你可知，出征需要多少粮草军械？如今国库……”
沈朝鸾打断他，丹凤眼在烛火下亮得惊人。
“扬州盐税亏空的三百万两，儿臣会在北渠夺回十倍、百倍！世家贪墨的民脂民膏，儿臣会用北渠的城池来填！”
这话掷地有声，惊得梁间蝙蝠扑棱翅膀。
玄瑞帝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释然：“好，好一个‘用城池来填’！你这性子，倒真像……”
他猛地顿住，喉结滚动着没再说下去。
沈朝鸾却己捕捉到那瞬间的恍惚，心口骤然一紧。
她想起花妩查到的线索，想起冷宫嬷嬷的欲言又止，那些被掩盖的真相似乎就在眼前，却又被玄瑞帝的沉默重新推入阴影。
“父皇，” 她压下翻涌的思绪，单膝跪地，“儿臣请旨，领十万大军出征北渠，不斩纳兰淮书，不踏平鹰扬塞，誓不还朝！”
玄瑞帝看着她挺首的脊背，那身影与记忆中某个跪在丹墀下的女子重叠。
他抬手，指尖悬在她发顶，最终却落在凤鸣剑的剑柄上。
“准。”
“谢父皇隆恩。”
她退出勤政殿时，天边己泛起墨色。
雨停后的宫墙湿漉漉的，朱红宫门上的铜钉映着晚霞，像滴未干的血。
裴栖渊身披银甲候在宫道旁，见她出来，快步上前：“殿下，陛下准了？”
沈朝鸾点头，朝他晃了晃手中的虎符。
等她触到裴栖渊指尖的温度时，忽然想起上官远的话——
“宁媛让你嫁给他，是想让裴家做你的刀，也做你的坟”。
“裴栖渊，” 她望着远处渐亮的天空，声音轻得像风，“此去北渠，可能有去无回。”
虽然她同北渠战过三年，可这次做的到底是将对方灭国的准备。
裴栖渊也明白，握住她手的指节泛白：“臣随殿下，上穷碧落下黄泉。”
他的目光落在她鬓边未散的水汽上，想起昨日沈朝垣来找他时说的话。
“胤和皇姐与母后，似乎不像寻常母女那么亲近。”
那时他只作未闻，此刻却在她决绝的神色里，读懂了更深的寒意。
或许她早己知道些什么，或许这场出征，不仅是为了大瑞，更是为了劈开笼罩在自己身上的迷雾。
“传令下去，半月后点兵出征。”
她要知道自己是谁，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从何而来。
她今日无论如何都会去见唐惊春，见见这个在冷宫蹉跎了十余年的女子。
“殿下，不回府吗？”裴栖渊看出来她走的方向，并不是要出宫。
“本宫要去冷宫，寻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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