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铜鹤香炉青烟未散，沈朝垣踏入时，殿内烛火正被穿堂风撩得明明灭灭。
宁媛临窗而坐，红色翟衣上的金线凤纹随动作轻晃，手中茶盏叩在紫檀案几上，脆响刺破寂静。
“今日倒舍得从昭阳殿出来了。” 她指尖着杯沿，目光斜睨过来，“春闱放榜，新科进士的琼林宴，皇儿倒是操心？”
沈朝垣立在殿中，月白锦袍下摆扫过金砖。
“母后记挂国事，儿臣自当分忧。只是听闻尚书府昨夜走水，密室中物件烧得干净……母后可知，那火怎就偏偏烧在上官远供词呈上的节骨眼？”
宁媛手一顿，茶盏中涟漪晃碎烛火。
“尚书府失火乃意外，皇儿何必捕风捉影？倒是你近日与胤和过从甚密，莫不是被她那套说辞迷了心？”
“迷心？” 沈朝垣上前半步，玄色团龙纹袖口擦过案边，“母后可知，春闱被换卷子的举子，是胤和连夜护回府中？又可知，尚书府那把火，本欲烧掉的是与北渠往来的书信？”
“放肆！” 宁媛拍案而起，茶盏翻倒，茶水浸透案上《女诫》，“本宫的事何时轮得到你置喙？你那好皇姐觊觎储位己久，勾结裴栖渊染指兵权，你竟全不知？”
“储位？” 沈朝垣声线发哑，“母后为这位置，军械案嫁祸云家，春闱换卷压寒门，如今又想借北渠之手除胤和——可曾想过，这天下究竟姓什么？”
宁媛霍然起身，衣摆扫落博古架上的玉如意，脆响惊飞梁间宿鸟。
“本宫做的一切都是为你！不除胤和，你如何坐稳江山？她连温家劫持锦璃都能化解，分明是在收买人心！”
更夫 “咚—咚—”的梆子声穿透殿墙。
沈朝垣盯着母亲眼中偏执的火光，忽觉荒谬：“母后为儿臣谋划，为何要插手春闱？为何让温家铤而走险？又为何在尚书府纵火灭口？”
宁媛重新落座，理了理鬓发，语气冷得像殿外的夜风：“本宫做的是宁家的事，是大瑞的事。你若连这都不懂，日后如何君临天下？”
沈朝垣看着她，看着他尊贵而失了道德的母后，颇觉荒谬，几乎立刻便喉咙发涩。
“母后究竟为的是儿臣，还是为了母后自己？”
宁媛盯着沈朝垣，猛地端起茶盏，泼出的茶水划过凌厉弧线，兜头浇在他脸上。
“你竟敢这般问！” 她浑身发颤，指尖死死攥着空盏，指节泛白，“本宫为你筹谋半生，你倒疑心本宫私心！”
可这话出口，她自己都觉心虚，喉间泛起酸涩。
春闱舞弊、尚书府纵火，哪桩不是为攥紧权柄，让宁家、让自己在这后宫朝堂永立潮头？
“春闱、尚书府……” 她拔高声调，翟衣上鸾纹似因怒意扭曲，“哪桩不是为护你储位安稳？你却与沈朝鸾一道，将本宫的心血踩在泥里！”
瓷盏重重磕在案上，溅起的水渍里，她别过脸，不敢看沈朝垣的眼睛，怕那审视的目光，戳穿自己藏了半生的 “为你好”，不过是攀附权势的遮羞布。
“逆子，你当真要为个外人，寒了本宫的心？”
尾音发飘，连她自己都听出，这怒里掺了惊惶，惊于被拆穿的狼狈，惶于苦心经营的 “母爱” 堤坝，要被儿子一句质问冲垮。
茶水浇下的瞬间，沈朝垣垂眸，任由水渍顺着眉眼、下颌滴落衣襟。
他没擦，只是盯着宁媛发颤的指尖、闪躲的眼神，喉间漫上熟悉的凉。
原来那些 “为你筹谋”，真的只是母亲攀附权柄的幌子。
“母后的‘心血’……”他缓缓抬眼，声音裹着水渍的湿意，却压得极低，像把钝刀慢慢碾过，“儿臣原以为，是护着儿臣坐稳江山，原来，是护着母后手里的权、宁家的势。”
话尾微顿，他拂了拂湿透的广袖，袖口暗纹被水洇开，像他此刻洇开的满心凉。
“可母后有没有想过，” 他逼近半步，墨色瞳仁藏着算计与痛心交织的暗潮，“您这般折腾，旁人看的是宁家贪权，毁的是儿臣这储君名声。春闱舞弊若曝了光，朝堂非议、天下离心，母后……真觉得，这是在帮儿臣？”
最后几字咬得极重，既是刺向宁媛的私心，也是借这话，把两条路摊在宁媛面前。
他要看看，母亲在权欲和 “母子情” 里，到底选哪边，又能露出多少破绽。
宁媛被戳中心事，脸瞬间涨红，手中茶盏狠狠往地上一摔，瓷片飞溅。
她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指尖因怒而颤，指向殿门：“你、你竟这般揣度本宫…… 来人！送宸王回昭阳殿！”
声音里带着几不可察的哽咽，像是被亲儿子撕开体面的委屈。
宫人低首入内，沈朝垣垂眸任他们近身，水渍顺着衣摆滴落青砖，洇出深色的痕。
路过宁媛时，他忽而抬眼，墨色瞳仁藏着复杂暗涌：“母后说为儿臣好，可这些‘好’里，到底几分真心护着儿臣，几分是护着宁家的荣华？春闱舞弊若事发，朝堂汹汹，儿臣这储君…… 当真担得起母后的‘好意’？”
尾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像根针，首首扎向宁媛。
宁媛被这话烫得脊背发僵，望着他湿透的广袖，喉间一阵发紧。
她想斥他不孝，可那些为宁家盘算的心思，让她喉间发涩。
于是她厉声催促宫人：“还愣着作甚！送宸王回去！即日起…… 无本宫传唤，不许踏出昭阳殿半步！”
最后半句，音量陡降，掺着难以言说的惶然。
既怕再听儿子拆穿，又怕真断了这母子情分，日后无人撑住宁家的局。
沈朝垣任由宫人搀扶，跨出殿门时，夜风卷着细雨扑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茶水的湿意。
他垂眸敛去眼底算计，只剩几分恰到好处的痛心，步子却稳，像是要把这 “母慈子孝” 破碎的裂痕，都算进往后的棋局里。
而凤仪宫内，宁媛望着空荡荡的殿，攥紧帕子，指节发白。
她知道，这局，再难像从前那般，用一句 “为你好” 糊弄过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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