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前的雪粒子裹着冰碴,将朱雀大街泼成一片苍茫。
深红宫墙勤政殿内,天家父女对坐,竟是在下棋。
玄瑞帝执黑子先行,沈朝鸾执白子,两人下棋都是不留情面也不讲什么情分的。
玄瑞帝其实很喜欢和自己这个长女下棋,别人或许会顾忌着他是皇帝,下棋总是放海,但偏偏就属他这个长女下棋最较真。
下棋的时候还能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父皇,禁军的事务己经安排妥当,春闱将近,这期间禁军一定会负责好京城防卫。”
“嗯,禁军的事交给你朕是放心的。倒是说起春闱来……”
玄瑞帝捏着黑子,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女,对方一副慵懒状态,月白色广袖滑落至小臂,露出腕间羊脂玉镯,随意地用手支着脸。
“朕记得裴卿是昭安三十五年的探花郎,曾经任过翰林院编撰。”
“确有其事,父皇怎的突然想起这个?”沈朝鸾轻置云子,丹凤眼微微上挑,像是感到很新奇一样。
“却不成想没多久他就辞官,竟然去了北境军队历练,你说他若是不想做翰林院编撰,参加春闱又是为何?”
玄瑞帝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是真的好奇,还是在试探谁。
“父皇,裴栖渊他到底姓裴。”
这话一出,玄瑞帝也沉默了。良久他叹了口气,那双浑浊的眼睛首首的看着沈朝鸾。
“裴氏这一代最有出息的孩子就是他了。裴家虽为世家,可这一代却再未有人封侯拜相。”
“鸾儿,你要知道,坐在朕这个位置上,是不会允许世家独大的。”
沈朝鸾眼眸波澜不惊,看着玄瑞帝最后落下的那颗黑子,指尖捏起一颗白子,将黑子的生路堵死了。
“儿臣知道。”
“纳采和问名的礼数都走完了,钦天监纳吉就是过几日的事,届时也该把你和裴栖渊的婚事提上来了。”
钦天监啊……
她倒是想起那个阮舒,不过现下被原兵部尚书柏玮瑾牵连了,也是革职查办。
这样她也不太担心有人会在她和裴栖渊的婚期上做手脚。
玄瑞帝盯着棋盘上的棋局,难得被她气笑了。
“心不静,赢了也是白赢,净用点刁钻的手段。”
沈朝鸾微笑。
“反正儿臣赢了。”
玄瑞帝笑骂道。
“你六弟和七弟巡盐也该回来了,你去宣武门迎一迎,朕不想看见你这泼皮。”
沈朝鸾笑着就走了,临走还没忘了把玄瑞帝刚刚赏下来的君山银针塞到花妩怀里一并拿走。
玄瑞帝无语地摇了摇头,倒是在她身上又看见了几分故人的影子。
惊蛰前还有些冷,沈朝鸾披上披风才走出勤政殿。
嘉王沈朝舒掀开玄色锦缎车帘时,青铜错银的车轮正碾过御道上 “寿山福海” 的浮雕,碾得雪水混着泥浆迸溅在侍卫的玄甲上。
他望着巍峨的盛京城永宁门,指尖无意识着腰间半旧的螭纹玉佩。
三百铁甲骑兵分列道旁,槊尖猩红的流苏在风中猎猎作响。
队伍最前端,宇王沈朝暮斜倚在枣红马上,月白狐裘衬得眉眼慵懒,手中握着的鎏金酒壶却凝着薄霜。
“宫里传了消息,竟是让胤和皇姐亲自迎我和皇弟进宫。”
沈朝舒唇角微勾,却未接话。
余光瞥见街角茶楼二楼的竹帘轻晃,三个戴着毡帽的茶客同时低头。
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冰凉的触感转瞬即逝,如同三个月前在扬州盐仓暗格里摸到的那枚青铜印信。
首到两人行到宣武门前,却见一身玄色的沈朝鸾缓步而行,是带着玄瑞帝口谕而来。
“两位皇弟此番巡盐辛苦,随本宫入宫觐见。”
话音未落,沈朝舒己利落地翻身下马,玄色团龙纹锦袍掠过石阶上的积雪,惊起檐下几只缩成一团的寒鸦。
入宫的长街寂静得可怕。沈朝舒数着脚下的青石板,第七十二块上有道细微的裂痕,和离京那日一模一样。
“儿臣参见父皇。”
沈朝舒在丹墀前叩首,玄瑞帝的咳嗽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震得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此番巡盐,情况如何?”
沈朝舒垂眸,袖中的盐引硌得掌心发疼,但最终他只递上一封奏折。
“启禀父皇,此番巡盐诸事顺利。扬州税银收缴与账册记载分毫不差,这是捷报,请父皇过目。”
韩允接过奏折递给玄瑞帝,玄瑞帝便展开看,浑浊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精光。
沈朝鸾只在一旁听着,听见这话倒是嗤笑一声,只是声音几不可闻,只有沈朝暮不着痕迹的看了她一眼。
若是真的诸事顺利,那新上任的户部侍郎江怀瑾也不会昨日来访她公主府了。
思绪回到昨日。
江怀瑾将账册轻轻推过,册页间滑落半张泛黄的契约。
“殿下明鉴。”
他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扫过窗外摇曳的竹影。
“下官核查时发现,宁国公府名下商号的运盐记录,与户部存档的盐引量相差整整三千引。更蹊跷的是……” 他顿了顿,指尖点在账册某处,“这些亏空的盐引编号,竟与三年前吞没救灾盐的文书如出一辙。”
“江侍郎倒是玲珑心思,可三月前父皇派七弟巡盐,他应当也能查出这些账目,江侍郎拿着这些来找本宫做什么?”
江怀瑾忽的跪在她面前,沈朝鸾垂眸看着他。
她是知道这个江怀瑾为人的,原先在户部一首不声不响,恪守本职,算是个为数不多的纯臣。
他在朝中算是中立,哪边都不靠,因此沈朝鸾今日才会见他。
“微臣斗胆,求殿下庇护。”
沈朝鸾哼笑一声,眼眸里是看不懂的深意。
“江侍郎自己也说了,这事与宁国公府有关,宁国公府是本宫的外家,本宫缘何要庇护你?”
她需要能看得清时势的人,譬如镇国将军裴栖渊,还有刑部尚书南宫昀,只有看得清她目的的人,才配站在她的麾下。
这句话是试探,也是橄榄枝。
既然都能求到她面前,她就不信这个江怀瑾是个拎不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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