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咸涩的寒风甩在身后,仿佛还粘在肩背上,带着盐霜特有的粗砺感。陈垣的坐骑马蹄踏着湿滑的冰碴碎雪,沿着奔涌的淇水河道向北疾驰。水声轰隆,在两岸冻得灰白的苇荡间左冲右突,冰冷的水汽混着枯枝败叶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打在脸上又湿又凉。淇水在这一段夹在两道陡峭的石壁间,河道扭曲狭窄,如同大地上挣扎的伤痕。
郑袖驭马紧随其后,那身刺眼的桃红锦缎早己被她塞进行囊,裹着一件更厚实的皂青色粗麻夹袄,风帽拉得很低。脸颊被寒风刮得微红,嘴唇紧抿,那双总是流转着神采的眸子此刻沉淀下来,目光如探针般扫视着河道两侧险峻的山崖和靠近河滩处那些杂乱的废弃石场。风钻进她袖口,带出若有若无的、极其细碎的摩擦声——那是藏在她腕上一个特制小皮囊里的盐晶颗粒在滚动。
她的指尖滑入袖中暗袋,轻轻捏出一枚晶亮的白色小瓶,瓶身不过寸许,木塞密封得严实。这是那日在荥阳盐池混乱中,她从官盐车队倾泻的盐瀑里,拼着掌心被盐粒割破、混进血污也死死攥住的“细货”——盐池中心结出的、最纯净的结晶层下的雪花盐,细腻得不染一丝杂色。而此刻,她另一只手则缓缓张开掌心,露出一小撮与这纯净截然相反的污物:灰黑色,混杂着淡蓝和暗绿的结块泥垢,几根枯草根缠绕其间。这怪异的脏东西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金属锈气的、更深沉黏腻的咸腥,与这清澈湍急的河流气息格格不入。这是从那辆桐木箱货车的轮毂夹缝里,和那只蓝绿残片一起跌落在她身边的脏污。
陈垣的眼神在她掌心的两样东西间跳跃了一下。他缓步走向一处河滩水洼,蹲下身,探出指尖。冰凉刺骨的河水浸没指腹的瞬间,那些细小的盐晶仿佛活了。雪花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清澈河水里消融、扩散,连一丝云絮都搅动不起。
“干净水。”陈垣嗓音低沉,带着淇水吼叫般的回响,“那箱子里的货……要么裹了泥,要么根本没沾淇河水。”
郑袖了然点头,毫不犹豫地将左手那一小撮污脏泥块尽数撒入湍急的水流中。浑浊的蓝绿灰黑的泥块瞬间被河水吞没、晕开,带出一圈奇异的、浓稠的淡蓝色云雾状浊痕,在水中挣扎着不肯散尽,像一团凝固的淤血,随着水流翻滚着扭曲了几下才渐渐黯淡下去。
这颜色……这晕开的形态!
陈垣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团在水流中心挣扎着、逐渐拉长扭曲的淡蓝色残迹。那蓝色很特别,并非河底泥沙的土黄灰褐,而是一种仿佛被什么异质污染、透出的病态的,带着金属锈迹感的幽蓝。
一丝微弱的、仿佛被电流贯穿皮肤的麻意划过陈垣的神经。他猛地起身,视线顺着那片逐渐淡去却仍未散尽的蓝色水迹轨迹望去——那方向,上游!水流最湍急的所在!
那里的河道陡然收窄成一个极险的垭口,两旁是刀劈斧凿般的暗红色岩壁。就在石壁底部常年被冲刷得黑亮湿滑的地方,依着几块坍塌下来的巨石,勉强搭出半壁低矮透风的草棚。
那里,有人烟!
“驾!”陈垣一夹马腹,矮脚黄骠马扬起前蹄,溅起一溜雪泥浆,当先朝着那个在涛声水汽中若隐若现的棚子冲去。
棚子低矮,枯黄的茅草铺成的顶棚许多地方己经塌陷,露出黑洞洞的内里。风穿过草杆缝隙,发出呜呜的鬼泣。两扇歪歪斜斜、几乎朽烂的柴门虚掩着,门轴处糊满了油腻的黑污,散发着浓烈的油脂烧焦、铁锈和木炭灰烬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刺鼻呛人。这味道远比风里传来的河水腐草气要厚重沉闷得多,像铁匠炉膛深处沉积的炭垢与血汗的混合体。
棚内光线极其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棚子中央那低矮土灶上一团幽蓝、跳动得如同鬼火的火焰。这火光映亮了灶旁一个极其枯瘦的身影。
是个女人。一身灰黑得辨不出本来颜色的粗麻短褐,同样沾满灰烬油污,赤着的一只脚布满裂口和灰黑硬茧。蓬乱如枯草的灰白发绺大半遮掩了面容,只能从侧影看到深深的凹陷的眼窝轮廓和凸起的颧骨。她整个人蜷缩在灶旁,仿佛一团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灰色污垢。
她的右手极其干瘦,骨节粗大变形,像鸟爪一样死死抓握着一柄短把的铁锤。锤头砸在一块比砧板略大的黝黑石块上。锤声迟缓,沉重,一下,又一下。
铛……铛……铛……
单调、固执、带着一种绝望的死气。每一下都震得棚顶簌簌落下灰尘,混合着火星在幽蓝的火焰上方飘舞。
而铁锤下,一块指节大小、边缘带小豁口的蓝绿残片,正被这枯瘦却蕴含着可怕执拗力量的铁锤,反复、单调地锻打!那跳动的幽蓝火焰正是从那残片上附着的东西上舔舐出来的。随着每一次敲击,残片都在发生着肉眼可见的变化——一丝丝蓝绿和金黄相间的、稀薄如雾的金属流光被活活从那粗糙表面锤砸出来!被灶火吸引着扭曲、伸展,像一条条被剥开鳞甲的金属细蛇。而残片本身也在不断缩小变形,表面那点属于古玉的光润被彻底抹去,只剩下一种被反复灼烧蹂躏后的、黯淡坚硬的金属骨质感。
她在熔玉!硬生生将那枚价值连城、来自铜鉴深处的古玉残片,锻打扭曲成金属的胚子!
陈垣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枚在铁锤与砧石间扭曲变形的残片。那轮廓,那暗淡却无比熟悉的蓝绿底上水波纹般的、此刻正被粗暴力量重新撕裂塑造的回旋纹路——是它!荥阳盐池混乱中,从赵人桐木货箱夹缝跌出、被郑袖惊鸿一瞥记住的蓝绿残片!它在幽蓝火焰中挣扎嘶喊!它被硬生生打造成一件冷硬的武器,与荥阳盐池那片淡蓝色污迹和淤泥的气息在此交汇,如同宿命的诅咒。
郑袖的呼吸也屏住了,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腕上那藏着盐晶的小囊。
枯瘦的女人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那单调绝望的捶打韵律里。首到陈垣踏上棚前被踩得乌黑板结的泥土,影子被灶火拉长投射到她脚边,她才似有所感。
锤声骤停!
女人猛地抬头!
蓬乱枯发下显露出的一双眼睛,让即使是陈垣也呼吸为之一窒!那不是属于活人的眼!浑浊如被搅动的淤泥,眼白被蛛网般的血丝彻底覆盖,几乎看不到一点正常的白色,瞳孔却缩成两个针尖般的、淬着瘆人蓝绿火光的寒点!那目光浑浊空洞,只燃烧着一种刻骨、疯癫的仇恨,穿透了面前的两个人形,刺向他们身后虚无的黑暗。
枯槁的嘴唇嚅动着,声音干涩撕裂,如同两片锈铁在摩擦:“……死铜……锈铁……刀……割喉咙的……是‘不锈铜’……!”她左手下意识地捂住咽喉的位置,那里层层叠叠覆盖着粗麻领口和灰黑的污垢,看不到具体,但动作充满了令人心凉的、窒息的恐惧感。断断续续的话,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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