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荥阳盐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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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荥阳盐霜

 

大梁城厚重的北门在沉滞的晨曦中缓缓推开,门轴摩擦发出的呻吟撕破了湿冷的寂静。护城河的水面凝着一层薄冰,寒气贴着水面蒸腾,缠上人的肌肤,刺得生疼。陈垣裹紧了一件半旧的褐色麻布大氅,风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下颌紧绷的线条。他骑在一匹矮脚黄骠马背上,蹄铁踏在铺满夜霜的官道石板上,发出沉闷单调的声响。公输胥最后那道阴鸷的目光和那句“守好你该守的器物”的“叮咛”,如同冰冷的藤蔓,还缠绕在背后未曾消散的城影之中。

残圭就贴肉塞在怀中。那冰冷的玉质如同寒冬的一块顽冰,硌在靠近心口的位置,寒气丝丝缕缕往里渗,试图冻结滚烫奔涌的血。指尖无意识地隔着厚重的麻布衣料着它粗糙斑驳的表面。北斗七星狰狞的断痕,张掖尸僵手中死死攥着的另一半断璜血污……线索硬得像冰冷的铁索,绞缠成一团,唯一清晰的指向却是混乱的盐味和那片苦咸之地——荥阳盐池。

蹄声嘚嘚,一路向西南。官道两旁的田野荒芜衰败,去年残留的粟梗如同死人的指骨,倔强地戳在冻硬的黑土里。风打着旋卷过,带来河岸滩涂特有的泥腥气和远处水面散发的咸腥气息,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扑在脸上鼻头,隐隐发粘发涩。天色灰蒙蒙地压着,太阳像一枚腌渍过久的咸蛋,泛着没有温度的黄白光晕,吝啬地投下些微光影。

临近正午,视野尽头终于变了颜色。一片令人心悸的灰白铺展开来,无边无际。那是盐池结出的厚厚盐硝,覆盖在水泽之上,像一层丑陋的痂。池边,灰黑的盐滩堆得小山似的,粗糙的盐粒在微弱的光线下勉强折射出一点死气沉沉的反光。远远就能听到嗡嗡的人声,混乱、嘶哑,蕴藏着濒临爆发的怒意。

“拦住他们!拦住那些盐车!”

“不能运走!那是我们的活命盐!”

“抢!”

嘶吼声浪席卷过来,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咸腥气。只见数百衣衫褴褛的盐工正围堵着几辆装载得满满的盐车。盐工们面色蜡黄,被盐晶和冷风侵蚀得沟壑纵横,眼窝深陷,里面燃烧着几乎能将人融化的绝望与疯狂。他们徒劳地推搡着高轮牛车,捶打着赶车的兵卒。一个瘦得像根芦苇杆的老盐工,被一个面相凶悍的工头一把推开,踉跄着摔倒在冰冷的盐硝地上,粗糙的盐粒顿时割破了他枯树皮般的手掌和脸颊,殷红的血珠瞬间渗出,混进灰白的盐粒里,晕开刺目的红斑。老盐工不管不顾,爬起来又往上冲,嘶哑的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

兵卒挥舞着青铜长戈的木柄,试图驱散人群,但人潮如不断拍打堤岸的浊浪,刚被推开一道缝隙,转瞬又合拢,推搡、哭嚎、怒骂混成一锅煮沸的苦水。

陈垣勒住马,目光越过混乱的人头,扫向盐池边缘几座高大得有些突兀的仓库。那是官盐仓的屋顶,隐隐有持戈的甲士在檐下巡视。盐工暴动,官仓却紧闭大门,无声无息。一丝更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滑下。事情没这么简单。盐,从来是乱世最敏感的引线。

混乱核心,一辆装载着巨大桐木箱的牛车格外惹眼。箱子棱角分明,覆盖着厚实的防水油布。几个穿着劲装、带着赵地口音的护卫手持铁棍,死死护在车旁,眼神警惕地扫视着狂怒的人群。他们与本地魏国兵卒格格不入。

就在这当口,外围人群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人潮被一股灵巧的力量左右分开一条小缝。

一抹亮色陡然切入这灰暗绝望的底布。

那是一个女子。穿着俗艳得有些刺目的桃红锦缎深衣,料子倒是极好,在灰败的盐池背景上晃眼得很。宽大的衣摆滚着金边,随着她的步伐带起一阵香风。那香气甜腻腻的,带着点廉价的桂花油和脂粉味儿,扑面而来,瞬间压过了西周的汗臭和盐腥,又迅速被这苦咸之地的厚重气息所吞没大半。她浓密的乌发松松绾了个斜髻,斜插一支颤巍巍的赤金步摇,云鬓边垂下几缕刻意弯曲的青丝。白皙的面庞上敷着厚粉,黛眉朱唇,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刻意的媚笑,七分风尘的泼辣。

“哟!堵路呢这是?”清亮带点沙哑的嗓音响起来,带着独有的韵律感,在一片哭号怒骂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又突兀。她扭着腰肢,径首穿过混乱的人群缝隙,仿佛那些挥舞的、沾满盐粒的手腕只是摆动的芦苇。几个试图挤到她身边的盐工被她水葱般的指尖巧劲一带,竟不由自主地趔趄了一下,让开了道。

她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那几个护着桐木箱的赵人,尤其是领头那个身材精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的汉子,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几位赵国的贵人,远道而来运盐,赶上这场面真是晦气!跟姐儿来,东边库房那里人少,咱们去那儿说话……”她话没说完,人己经靠了过去,那双潋滟的杏眼含笑望着领头那人,一只手自然地就搭上了其中一个桐木箱的角,食指微屈,在积满灰尘的箱角边缘快速而隐蔽地一抹,指甲缝里瞬时多了点淡蓝色的泥垢。

领头赵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鹰隼般的眼神在她涂脂抹粉的脸上顿了一顿,又飞快掠过她身上那晃眼的桃红锦缎,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眼神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离和犹豫。

就是这一瞬间!

“滚开!贱人!”旁边一个暴躁的赵人护卫没耐性,见这打扮妖娆的女子竟想靠近他们的箱子,挥起铁棍就向她胳膊抡去!带着呼哨的风声!

变故陡生!

那女子似乎吓呆了,脸色煞白,花容失色,“呀!”的短促尖叫一声,竟足下不稳,朝着挥来的铁棍就斜斜倒了下去,整个人几乎要贴上那滚圆的桐木箱!那动作快得诡异。

噗!

轻飘飘一声闷响,像重物撞上软泥。那看似抡向她胳膊的铁棍擦着箱体落下,却正砸在她腰间的锦囊上!锦囊破裂,里面白花花的碎银、几枚青铜小钱和一个小小的、半卷起的羊皮纸卷“哗啦”一声散落出来,滚得满地都是!

“我的钱!我的命根子!”郑袖(陈垣心中了然)发出悲切又尖锐的哭叫,顺势猛地扑倒在地上,双手慌乱地在冰冷的盐滩上扒拉那些散落的钱物,手指、掌心瞬间被粗粝的盐粒磨出一道道红痕。慌乱中,她的身体巧妙地压在了一块卷起的羊皮纸上,宽大的桃红衣袖拂过地面时,将几粒白盐和几小片从锦囊里掉出来的、带着淡蓝色泥污的羊皮碎片一起,看似不经意地拢进了袖口深处。

周围的兵卒和盐工被这突然的变故闹得一静。

那个打碎她锦囊的赵人护卫也愣了一下。

混乱中,没人留意到郑袖扑倒时另一只手在盐地下极其迅速地一扒一盖,几个混杂着淡蓝色污迹的泥块被她巧妙地压在了身下杂乱的盐粒中。

“贱婢找死!”领头那赵人护卫猛地回神,眼中闪过一丝被愚弄的暴怒,厉喝一声,伸手就要去拽地上那个坏他好事的女人。

“砰!哗啦——!”

就在这一刻!旁边一辆装载着麻布盐袋的牛车被狂怒的盐工终于合力掀翻了!沉重的麻袋砸在冰硬的盐硝地上,瞬间崩裂开来!白花花细如沙粒的官盐如同决堤的瀑布,汹涌地倾泻而出,混合着冰霜颗粒,“沙沙”巨响着涌向西面八方!

盐浪如雪崩!围堵那辆赵人牛车的包围圈瞬间被冲垮!

“拦住他们!别让赵人的车走!”盐工们被这白花花的浪涛刺激得彻底疯狂了,更多的人潮怒吼着涌向那几辆装着桐木箱的车!

场面彻底失控!

“撤!快撤!”领头赵人护卫脸色剧变,也顾不上去抓郑袖了,厉声催促手下抢上牛车,死命鞭笞拉车的犍牛。

轰隆!牛车被盐工拉扯着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就在车身倾斜的瞬间,其中一个盖着油布的大桐木箱捆绳猛地崩开一条小缝!

“啪嗒!”

一样小小的、沉甸甸、闪烁着暗哑蓝绿金属光芒的东西,从那条缝隙里跌落下来,正好砸在郑袖还没来得及完全缩回的手臂旁。

郑袖眼角余光瞥到那坠物的颜色与形状,心头剧震!强忍着立刻去捡拾的冲动,继续扒拉手边的碎银,整个人却不着痕迹地借着混乱人群的腿脚掩护,向那坠物滚落的位置挪了几分。

那是一个仅有两寸见方、边缘带小豁口的残片。暗蓝绿色泽,表面有着水波样的细微纹路。沾满了新鲜尘土和油污,但仍能模糊看到上面雕刻着……鱼鳞状的回旋纹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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