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邯郸锈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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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邯郸锈骨

 

太行山东麓的风,在邯郸城高大夯土城墙的豁口处打着旋,发出尖利的呼啸。风里带着黄土地翻起的干涩尘气、远处冶铁炉的硫磺焦味,还有邯郸特有的、无数人马践踏堆积起来的、浸透入城墙根缝的、隐隐的尿臊与兽粪味。陈垣牵着同样疲惫不堪的矮脚马,随着缓慢移动的人流通过城洞。

阳光惨淡。邯郸。赵国的心脏,充斥着一种外松内紧的喧嚣。市旗招展,各色布幡悬在店铺挑檐下,在风里单调地拍打着支撑的细木杆。行人身着或华丽或褴褛的衣袍,摩肩接踵,空气中混杂着烤饼的焦香、熟肉的油脂气、染坊排出的刺鼻绿矾味,还有人畜身上浓重的体味。

郑袖紧随其后,皂青色的粗麻衣袍让她在这人流中毫不显眼,但她微微垂落的眼睑下,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街边那些悬挂着各色奇异木牌、刻着符文的“牙行”——那是赵地特有的掮客生意,兼营消息与物资倒卖。她的手缩在袖管里,时不时轻轻捻动,指尖传来些微的砂砾感——那是在淇水草棚暗处,她从乌荻那只死死攥紧的青铜假手指缝里,小心抠下的一小撮暗绿色粉末。粉末很细,触感微凉粘腻,带着浓烈的铜腥混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苦药气味,此刻正藏在她贴身小囊的一个隔层里。

穿街过巷,避开最繁华的酒肆瓦舍,陈垣循着乌荻含糊提到的方位和零星记忆中的“石记”,最终停在了一条狭窄曲折、弥漫着浓重药材气味的街巷尽头。一块颜色发黑的木牌挂在两扇开了一条缝的黑漆门边,木牌上只用白垩歪歪扭扭画着一个方框,里面圈着一个简易的砧石图案。

石记牙行。

门被推开一条缝时吱呀作响,仿佛骨骼在摩擦。一股混杂着陈旧木料腐朽、药草陈腐发苦、金属锈蚀、以及某种极其微弱但刺鼻的防腐剂味道猛地涌出。一个干瘦如同风干枣核的老头坐在柜台后的阴影里,昏花的老眼只抬了一下,浑浊无神,在陈垣和郑袖身上没什么分量地扫过,又垂了下去,只顾拨弄着眼前矮几上油腻腻的青铜筹码。

“玉工坊主。”陈垣只吐出三个字,用的是赵地口音,声音不高。

老头拨弄筹码的手指停了停,枯枝般的手指动了动,指向左侧墙壁上一排挂着竹签的小钩,其中一个上面钉着一枚小小的、边缘有豁口的铁券,券上用墨写着两行难辨的字迹。那是货品单据。他又颤巍巍抬起一根指头,指向店铺深处一道挂着厚重油腻布帘的后门。

陈垣沉默地点点头,示意郑袖跟上。撩开那油腻腻、沉淀着多年尘垢油烟的厚重布帘,后面是个极其狭窄的天井小院。几口积满雨水和败叶的大陶瓮散发出死水的腥气。角落里一小片晾晒架,上面挂着一些风干的动物骨骼、根茎扭曲的干草药,散发着阵阵混杂着霉味和腥膻的怪味。

他们要寻找的目标就在院墙最阴暗的角落——一扇歪斜、布满虫蛀孔洞的木门,门上落着一把小巧却异常坚固的青铜锁,锁孔极小。

就在陈垣从怀中摸出那枚带有豁口暗记的铁券,准备靠近比对门锁时,郑袖的鼻翼却轻微而急促地翕动了几下!她眉头猛地蹙紧!

“等等!”她压低声音,伸手拦了陈垣一下。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指向门缝下方角落——那里,在木门门槛与潮湿地面之间微小的缝隙里,散落着几粒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灰黑色碎屑?那碎屑混在泥土灰尘里本极难发现,但在郑袖锐利的目光下却显现出一丝暗淡近黑的反光。

“那不是木屑。”郑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警惕,“气味……又腥又沉,像……锈透了的铁烂在咸土里,还带着……”她抽了抽鼻子,似乎在捕捉那飘忽不定的气味残余,“……一股……很隐晦的……甜苦气……像极浓的药草沤烂了混着铜锈。”

陈垣眼神一凛。他不再试图立刻开锁,而是屏住呼吸,将手中那枚带有豁口的铁券极其缓慢地贴近那把小青铜锁的锁孔凹槽边缘。

“咔……嗒……”一声极其轻、带着滞涩感的金属刮擦声,铁券边缘的豁口恰好卡进了锁孔上方一处对应的微凸位置。

锁没有立刻弹开,但整个锁体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仿佛有某种极其细微的机括被触发了。

陈垣立刻收回铁券!

就在铁券被抽离锁孔表面的瞬间!

“嗤!”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热炭灼烧皮毛的声音!门缝下方,那些被郑袖发现的、混在泥土中的细小灰黑色碎屑,其中几粒竟骤然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腥浊黑烟!一股浓烈到刺鼻的、仿佛千年墓穴深处才有的、混合着金属深锈和腐烂脏器气息的腥腐恶臭,骤然从那点黑烟中爆发出来!

郑袖反应极快,几乎在异味涌出的同时,就从腰间那个贴身小囊的另一个格子里,以闪电般的速度捏出几粒淡黄色、散发着浓烈辛冲气味的小硬粒——那是秘制的苍术草籽和雄黄晶体。指尖运力一捻,草籽碎裂,瞬间在她掌心弥漫起一股辛辣又洁净的气浪!

“避!”她轻喝一声,同时一步向前,身体几乎是擦着陈垣的肩膀,将那团猛然膨胀的辛辣气息向前推去!

辛辣洁净的气息猛地与那股爆发出的浓腥腐气撞在一起!

嗤嗤嗤!

如同冷水浇上滚烫的铁板!数缕更细、颜色更深的浊黄烟雾在空中激烈地互相撕扯、缠斗、湮灭!一股令人窒息的头晕目眩感如同无形重锤袭来!

腐气被辛辣气浪死死按在狭窄的门缝附近,勉强挡在陈垣眼前,但其蕴含的那股令人灵魂深处都感到冰冷战栗的恶意、以及那股挥之不去的死铜深锈的腥味,却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烙印在了感知中。

冷汗瞬间浸湿了陈垣的鬓角。若非郑袖的敏锐和那苍术雄黄的霸道药性……

没有时间犹豫!这扇门后隐藏的秘密,其凶险远超预料!

“闪开!”陈垣低吼一声,猛地抽出身侧悬着的一段硬木短棍(他惯于随身携带的防身测量工具),全身筋肉猛地一紧、一松!短棍带着沉闷的风声,如蛮牛冲撞!狠狠捣在门板下方那虚弱的铰链结合部!

“嘭——!咔嚓!”

断裂声刺耳!那单薄腐朽的门板连带着整个歪斜的门框,如同被掏空了内脏的躯壳,猛地向外侧炸开!

腥腐恶气如同蓄满的洪水找到了宣泄口,在门板碎裂、污浊的空气被短暂清空的刹那,轰然爆发出来,狠狠地冲刷着整个院落!

小院里死水陶瓮里浮着的几只死鼠尸体瞬间僵首翻肚;晒架上风干的蛇蜕、动物枯骨似乎都泛起了病态的油光!

郑袖被扑面而来的浓烈死气顶得眼前发黑,强忍着呕吐的本能,死死捂住口鼻,身体因这骤然爆发的毒腐冲击而微微晃动。陈垣则如同钉在地上的石头,眼神锐利如刀,穿透弥漫的浊气和飞散的朽木碎片,首射入那骤然洞开的黑洞般的门内!

光线昏暗,只有门缝处投入一道惨淡的光柱,勉强照亮门口方寸之地。

在那惨白光斑的边缘,就在紧贴门槛内侧的冰冷潮湿泥土地上,伏卧着一个蜷缩的身影!穿着和外面天井里那几口陶瓮一样的、布满污渍浆痕的粗麻衣裤。

那不是一个人。

至少,己经不是一个完整、鲜活的躯体。

他的头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歪扭着,紧贴在地面上,大半张脸被门槛投下的阴影彻底吞噬。露出的后颈和一小片侧脸,却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灰败颜色——像被吸干了所有水分的朽木,布满了深凹的纹路。在靠近脖颈和耳朵附近的皮肤褶皱里,那些纹路的间隙,却透出点点黯淡、污浊的蓝绿锈迹!仿佛有腐烂的铜锈从内里生长出来,侵蚀了他的皮肉骨骼!

尤其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搭在身边泥土上的一只手。那本该是手的位置,出的不再是骨肉,而是暗沉近黑的某种东西……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灰绿色粘稠痂壳,无数细微的气孔在这层粘痂上凝结,手指的部分形状扭曲模糊,五根指骨似乎都萎缩变形粘在了一块,仿佛一块在污水中浸泡了千年的烂铜根!

锈尸!

陈垣的目光如冰锥般死死钉在那只半铜化的、散发着浓烈深锈腥气的手上,如同锁定了一个穿越时空的狰狞诅咒。乌荻在淇水草棚中那声怨毒的嘶喊,那指向赵国、指向邯郸“玉工坊主”、指向“不锈铜”的指控,在此刻以一种惨烈得令人窒息的方式得到了印证!

死铜深锈,腐烂脏腑,这就是那所谓“不锈铜”在暗处滋长的恐怖真相!这具锈尸本身,就是一个被某种神秘技艺侵蚀污染的失败品,一个凝固的、指向幕后黑手的铁证!线索并未断绝,只是染上了更浓的死亡色彩!

郑袖强忍着视觉与嗅觉的双重冲击,颤抖着从贴身小囊中迅速取出一枚蜡封的药丸捏碎。刹那间,浓烈的薄荷樟脑气息在她指尖弥漫开来,暂时压下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腐朽铜锈腥气。在这混合着腐臭与新生的气息交锋中,她的目光落在锈尸那诡异扭曲的“铜手”上,瞳孔骤然收缩!在那五指黏连、布满气孔的灰绿锈痂深处,几个极细小的黑色孔洞中,似乎隐约有什么极其微小的东西在……蠕动?

就在那惨白光线与浓浊腥腐的拉锯战中,小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正快速逼近那扇破开的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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