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哈——”
夜深,豆大的烛火在方知宁湿漉的眼睛里跳动,宋槐半跪在地上,手里的棉签蘸着药水小心涂抹在他的脸上。
方志文抱臂站在一旁,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方知宁向上偷瞄了一眼,小声道:“爸,你是生气了吗?”
“没有,我只是在想要不要送你去学武术。”
这话说得宋槐手一抖,差点戳到方知宁的伤口,“你发什么神经?你要把宁宁练成虎背熊腰的壮汉吗?他以后还找不找人家啦?”
“那……”方志文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万一再有人找宁宁麻烦怎么办?这群小王八蛋。”
“你怕就给他削根棍子带着,你还想他赤手双拳打遍天下呀?”
“没。”被训了的方志文挠挠脸颊,“不过你这主意好,我现在就去弄。”说罢,他连外套都没顾上穿就跑出去。不过片刻,院外便传来“唰唰”的削木头声。
“哎!”见他这般急性,宋槐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抬眼却对上方知宁亮晶晶的神色,“笑什么?不疼呀?”
“不是,我以为爸爸会怪我打架呢。”方知宁抿嘴笑了笑。
“他敢?”宋槐眉毛一竖,“宁宁,我跟你说,以后谁要再欺负你,你就给打回去。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儿,你退一步,他们能进十步,只有把他们打怕了,才不敢再欺负你。”他蘸了点药膏,“打不过也别怕,有我和你爸给你撑腰呢。”
“嗯嗯!”方知宁忍不住咧嘴,扯动脸上的伤口,“嘶——”
“好了好了,咱不动,上药呢。”宋槐轻轻吹了吹他的伤处,拂去痛意。
学校的处罚在次日执行,方知宁以为方耀祖和他家人能消停些,有所收敛,哪知他们的脑回路是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来揣摩的。
方耀祖他阿奶觉得先前被方老太那样堵在门口骂很掉价,方耀祖更是满肚子怨气,他手心都被打肿了,还要再扫一个月的茅厕,想想那熏天的臭气,他就咽不下这口气。
“阿奶,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过这次我们就不要出面了。”老太婆眯起三角眼,朝屋角努了努嘴,那里正蹲着几个在剥豆子的小崽,“喏,用你这些兄弟姐妹,懂吗?”
老太婆想得很好,把地泽推出去当刀子,到时候即使方知宁的家人找过来讨说法,交出“罪魁祸首”就行,又不心疼,百利而无一害,多好。
“这,阿奶,是不是不太好呀?”方耀祖挠了挠头,有些犹豫,被他奶奶挥手打断,“没什么不好的,这事你别管,我来弄。”
过了三日,下午放学后,方知宁接过他姐手里的杆子,将圈里的鸡鹅赶出去放风。
进入深秋,黄昏有了凉意,靠山的树上多了些黄绿相间的叶子,方知宁闲适地欣赏着,偶尔挥舞杆子,将跑偏的大鹅赶回队伍。
忽地,不知从哪窜出来两个面黄肌瘦的小孩挡在他前面,“喂,你就是方知宁吧?”
方知宁眨了眨眼,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两个小哥哥:“我是呀,你们找我……”
话音未落,对面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突地发力猛推过来,推得方知宁猝不及防,往后踉跄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们做什么?”
一个小孩咧开嘴,露出恶意的笑:“干什么?教训你没看见吗?竟然敢欺负我弟弟。”
“可你弟弟是谁呀?”方知宁爬起来,拍打沾了泥土的衣摆。
“我弟弟是方耀祖!”
“啊?那个混蛋。”
方知宁脱口而出的话仿佛刺痛了对面两人的玻璃心,只见他们脸色一变,“放屁,我弟弟才不是混蛋,他是我们家的独苗,我们家的香火,你一个地泽也配评价他?”
“就是就是。”另一个小孩帮腔:“天梁教训你的时候就得受着,这是本分,懂不懂呀?你父母没讲吗?真是没教养。”
哈???方知宁满脑袋问号。
他第一次被人骂没教养,也是无语了,什么东西呀?小小年纪,说出来的话跟上世纪的裹脚布一样,让人怀疑是不是在娘胎的时候就没有发育好,不然怎么一副智障模样?
他实在不知道该些说什么,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也是开了眼,第一次见比二婶还愚昧,没救的人。
“你们听着。”方知宁深吸了一口气,“地泽,中垣,天梁,都是人,我们喝一样的水,吃一样的饭。新社会人人平等,这不是写在墙上的口号,是实实在在的守则。”
“他们灌输给你们的那一套是错的,没有谁天生高贵,也没有谁天生低贱,活该忍气吞声,被欺负被吸血,懂吗?”
“不,不对!”两个孩子瞳孔颤了颤,第一次有人跟他们说人人生而平等,可日积月累的洗脑更根深蒂固,“老祖宗的规矩不会有错的,你读了两天书就胡说八道,真是可恶!”说罢,他们撸起袖子想给他一个教训。
“你,你们……真是气死我了!”方知宁也怒了,心底涌出一股无名火,不知道是冲谁,但气得他握紧拳头。
然而,一只威武的大鹅拍打着翅膀加入了战场。
“嘎嘎。”两个小孩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大白鹅像个小炮弹似的冲了过来。瞄准他们的屁股就是一叨。
“哎哟!”他们捂着屁股一蹦三尺高,“这鹅疯了吧?快滚开!”他们吓得手忙脚乱拍打身后,可大鹅俨然一副“战神”姿势,扑棱着翅膀穷追不舍,把两个小孩追得满地乱窜。
“靠,这鹅成精了!”两个小孩在复仇者大鹅的攻势下认怂,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方知宁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鹅哥威武。”
“嘎嘎。”大白鹅扇了扇翅膀,昂首挺胸,好像在说不客气。
出了这档子事,方知宁也没有心情再带大鸡和大鹅遛弯,果断赶着他们回家。
“爸!阿爹!我要告状。”
“怎么了?”方志文嫌之前给方知宁削的棍子太长,正在院子里琢磨要弄个更便携的武器,一听儿子告状,立马抬起头。
“方耀祖他们家又找人来堵我了。”
“什么?!”闻声而来的宋槐与方志文异口同声道。
“你有没有受伤?”宋槐连忙握住方知宁的肩膀转了几圈,前后打量。
“我,我没事,阿爹。”方知宁脑袋被转得晕乎,摇摇晃晃摆手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他们家怎么这么烦人?阴魂不散的,跟打不死的蟑螂一样时不时跳出来。”宋槐皱眉,不满地啧了声。
“走,阿爹带你去骂服他们。”
方耀祖家,他阿奶正悠闲地往摘着豆角,一想到能给方知宁找麻烦,她的笑容就止不住。
不过,下一秒,听到院外那聒噪的声音后,她收起脸上的笑容,将豆角甩下。
“方家的,给我出来!有这样的吗?三番五次找我家孩子麻烦,今天不说清楚跟你们没完。”宋槐拎了根木头,砰砰砰地拍打他们家的木门,引得左邻右舍隔墙探头来看。
“哎哟喂。”方耀祖阿奶一拉开门就开始拍大腿,哭天抢地,“天老爷,你家崽子磕着碰着就赖我们家?还有没有王法啦?指不定是你家小兔崽子在外头嘴欠,招了揍呢,真是什么屎盆子都往我们头上扣。”
“我呸,你在这放什么驴屁?人小孩都自报家门了,说是替耀祖弟弟教训我家孩子,怎么,现在翻脸不认人呀?”
吃瓜群众的头立刻转向方耀祖阿奶,跟看戏一样,津津有味。
“什么?!哪个小兔崽子干的?”她表现的好像是刚知道此事一样,风风火火冲回屋,一阵乒呤乓啷后,揪着俩孩子的耳朵给拖了出来。
“哎哟,都是这俩孩子吃了熊心豹子胆,自作主张。不过,当哥哥的心疼弟弟,找你家娃儿说说话怎么了?这就兴师问罪,也忒金贵了!”
“呐,人己经拎出来了,你们要是气不过,要打要骂随便。”
宋槐冷眼看着,勾起一抹讥笑。老太婆算盘打得真响,把地泽孩子推出来挨顿打,既全了她的面子,又损了他的里子。
旁人见了会怎么看?只会觉得她大义灭亲,而他宋槐斤斤计较,至于挨打的两个孩子,又有谁心疼,谁在意呢?
他索性双手抱臂,连眼皮都懒得抬。
场子一下就冷了下来。
方耀祖阿奶左瞄右瞥,没等来预想中的谩骂,反倒把自己晾在了戏台上。不过没事,她还有第二场戏,只见老太婆眼珠子一转,捶胸顿足地嚎起来:“叫你们多管闲事!现在好了,被人家找上门来,看我不打死你们!”
她一边骂,一边使狠劲往两小孩身上掐,掐得他们嗷嗷叫着躲闪,“啊!我错了阿奶,我错了!”
老太婆是一点都没留劲,方知宁看他们露在外面的胳膊泛起青紫,心里不忍,“阿爹。”他扯了扯宋槐的衣角,只一声,宋槐便懂了他的意思。
唉,孩子随他,心软。宋槐在心里叹了口气,揉了揉方知宁的脑袋。
“行了,我来也不是为了看你演戏。”宋槐抬手握住方耀祖阿奶的手,“拿地泽孩子撒气算什么本事?有能耐管好你家的天梁崽子!”
“再敢纵着你家崽子欺负人,信不信我天天上你家门口骂,骂到你祖坟冒青烟!”
听他的嘴这么损,围观的群众笑得发出嗤嗤的声音,往嘴里扒拉白饭更起劲了,真下饭,又省了顿菜钱。
见老太婆眼里都是不服气,方知宁想了想,站出来说道:“阿婆,你要是再纵人找我麻烦,我就只能把账都算在方耀祖头上了。反正我们在学校天天见面。别人打我一下,我就还他两下;别人骂我一句,我就回他十句。”
“你敢?!”这话戳中了方耀祖阿奶的软肋。
“你且看我敢不敢。”丢下这句话,方知宁拉着宋槐的手转身回家。
没了乐子,吃瓜群众又被老太婆瞪视,嘘声散去,留她在原地摔打怒骂,但己无人在意。
夜深,月光透过窗棂,方知宁躺在床上,盯着黑漆漆的房梁,眼前又闪过下午那两个孩子的脸。
其实,长到六岁,他也隐约感知到了一些微妙的瞬间。当他聪明,勇敢的时候,大人们会诧异于他地泽的身份,但当他安静,乖巧的时候,大人们又会说“一看就是个地泽”。不过,这些浮于表面的评判并没有搅动他的生活。
即使阿奶对于家里都是地泽和中垣孩子很不满,老是骂骂咧咧,但没有打破平衡的小孩出世,听多了也就是个背景音。
二婶虽然很迂腐,但方知宁总是轻巧地绕过。交好的朋友待他如常,遇到的师长一视同仁,所以,今天他是第一次接触到被轻贱的灵魂。
原来,在那样的家庭里,地泽是被推出去当冲锋的炮灰,顶着西面八方的骂名,甚至像今天那样,被毒打得来回翻滚,只为掩护背后的既得利益者。
方知宁心里泛起悲哀,人类,真是个糟糕的群体,天性里带着恶意,难怪,在他的世界机器人会与人类发生战斗。
各种思绪翻滚时,熟睡的宋槐发出轻呢,拉回了他的心神。
方知宁侧头看了眼父亲和阿爹,又顷刻推翻刚刚的想法——好像,也不尽然。有凌驾于他人的天梁,也有打破藩篱的觉醒者;有将地泽视作工具的家庭,也有爱才惜才的师长。
人性啊,就像是床前斑驳的月影,在光明与黑暗间摇摆,复杂又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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