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日头刚偏西，七侠镇便早早沉入了一片暖融喧腾的喧嚣里。
家家户户门楣上崭新的春联红得耀眼，檐下悬挂的灯笼在微寒的暮色中次第亮起橘黄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炸年货的油香、炖肉的浓香、蒸馍馍的麦甜香，还有无处不在的、硫磺味刺鼻的爆竹碎屑的气息。
孩童们穿着簇新的棉袄，举着点燃的香头，在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上追逐嬉闹，尖叫着点燃一个又一个摔炮，“啪！”“啪！”的脆响此起彼伏，更添节日的闹腾。
同福客栈更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门口那副林阳写的“进门笑迎东西客，出店饱尝南北味，横批：佟掌柜说了算”的大红春联，在灯笼映照下格外醒目，透着一股子接地气的喜庆。大堂里，几张八仙桌拼成了长案，案上铺着崭新的红布。佟湘玉穿着一身绛紫色绣缠枝牡丹的新袄裙，头上簪了朵绒花，像个花蝴蝶似的在长案和厨房之间穿梭，声音拔得比平时还高八度，带着一种当家主母特有的、略显夸张的指挥若定：
“展堂！展堂！左边那个灯笼歪了！再往高里挑挑！对对，就那儿！哎哟，你倒是使点劲儿啊，没吃饭呐？”
“秀才！别在那儿摇头晃脑念你的酸诗了！赶紧把红纸裁了！包压岁钱用的！裁方正点！别跟狗啃似的！”
“芙蓉！姑奶奶！那是刚擦干净的桌子！你那沾满面粉的爪子别往上摁！去！帮大嘴剥蒜去！”
“小贝！小贝！别玩那炮仗了！当心崩着手！过来帮额把这些瓜子花生装盘！”
“无双！无双！看看灶上的鸡汤滚了没？记得撇沫子！还有那饺子馅儿，咸淡再尝尝！”
整个大堂人仰马翻，却又乱中有序，充满了热火朝天的年节气氛。白展堂被佟湘玉支使得脚不沾地，刚把灯笼挂正，又被塞了一沓红纸去写“福”字。他嘴里叼着毛笔，含混地抱怨：“掌柜的，恁这是要把俺当骡子使唤啊？瞅瞅这一身汗！” 东北腔调里带着点认命的无奈。吕秀才一边小心翼翼地裁着红纸，一边不忘掉书袋：“掌柜的，裁纸亦需静气凝神，心浮气躁则刀走偏锋，恐失其方正…”
“行行行！吕大才子！额求你快别念了！赶紧裁吧！”佟湘玉打断他，转头又看见郭芙蓉正试图用“排山倒海”的姿势把一大盆刚和好的面团端起来，吓得魂飞魄散，“郭芙蓉！放下！我的祖宗！那面盆！刚买的细瓷！摔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林阳踏进同福客栈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鸡飞狗跳又热气腾腾的景象。他手里提着一个竹编食盒，刚进门，就被这满堂的喧闹和暖意包裹了。
“林掌柜！你可算来了！”佟湘玉眼尖，立刻撇下正跟面团较劲的郭芙蓉，迎了上来，脸上笑开了花，“就等你这个‘文化人’来压阵了！快瞅瞅，额这布置咋样？够不够气派？够不够喜庆？”
“佟掌柜费心了，这布置，年味十足，喜庆满堂！”林阳笑着奉承，将食盒放在长案一角，“一点心意，刚出锅的炸麻叶和江米条，给大家添个零嘴。”
“哎哟！林掌柜太客气了！”佟湘玉眉开眼笑，掀开食盒盖，金黄油亮的麻叶和雪白酥脆的江米条散发着的甜香，“闻着就香！大嘴！大嘴！别鼓捣你那破馅儿了！先给林掌柜倒碗热茶！”
“来嘞！”李大嘴在厨房门口应了一声，探出油光光的胖脸，“林掌柜稍坐，茶马上来！俺这馅儿可是秘方，三肥七瘦，加了马蹄碎和葱姜水，保证鲜掉眉毛！”
郭芙蓉凑过来，抓起一把麻叶塞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嗯！香！林掌柜，你这手艺快赶上李大嘴了！哎，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一脸促狭地用手肘捅了捅林阳，“你那墨韵轩，还贴着莫小贝的‘掌门大作’没？那金灿灿的，晚上不会发光吓人吧？”
林阳想起那龇牙咧嘴的“金纸掌门”，忍俊不禁：“贴着呢，小贝的心意，得供着。”
“切！我看是辟邪吧！”郭芙蓉嗤笑。
正说着，祝无双端着一碗热茶从厨房出来，袅袅婷婷地走到林阳面前，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林大哥，喝茶，暖暖身子。” 她今天也穿了件水红色的新袄子，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鬓边簪了一小朵绒花，更添几分柔美。
“多谢无双妹子。”林阳接过茶碗，指尖不经意触碰到无双微凉的手指，两人都微微一怔，随即各自移开目光。林阳低头喝茶，温热的茶水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一路暖到胃里。
“好了好了！都别愣着了！”佟湘玉拍了拍手，提高嗓门，“包饺子！大团圆！都上手！展堂，你和面！秀才，你…你负责递饺子皮！芙蓉，小贝，你俩跟额学着包！无双，你调馅儿看火候！林掌柜…你…”她目光在林阳身上转了一圈，“你就负责…嗯…监工！看着他们别偷懒！”
“掌柜的，恁这安排，俺咋觉得俺这苦力是当定了呢？”白展堂一边认命地挽袖子准备和面，一边嘟囔。
包饺子大军正式开工。
白展堂力气大，和面是把好手。一大盆白面在他手里揉、揣、摔、打，面团很快变得光滑柔韧，不沾手不沾盆。他一边揉，一边还不忘贫嘴：“瞅瞅！这面揉的！筋道！这才叫功夫！掌柜的，就冲这手艺，是不是得给俺涨点工钱？”
“涨涨涨！过了年就涨！”佟湘玉随口敷衍，心思全在案板上。她擀饺子皮堪称一绝，小擀面杖在她手里舞得飞快，嗒嗒嗒嗒，节奏感十足。面剂子在她掌心一按一旋，擀面杖来回几下，一张张中间略厚、边缘极薄、如满月的饺子皮就飞了出来，精准地落在吕秀才面前。
吕秀才负责接皮、分皮。他推了推眼镜，神情严肃，仿佛在分发科举试卷。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起一张饺子皮，仔细端详其圆度、厚薄，确认合格后，才郑重其事地递给旁边的郭芙蓉或莫小贝。动作之缓慢，态度之严谨，看得郭芙蓉首翻白眼。
“吕秀才！你搁这儿相面呢？快点！皮都堆你那儿了！”郭芙蓉不耐烦地催促。
“非也非也，”秀才摇头晃脑，“皮之不存，馅将焉附？皮若厚薄不均，或失其圆，则包出的饺子必露馅破肚，有失体统，更遑论口感…”
“闭嘴吧你！”郭芙蓉一把抢过几张皮，“再叨叨信不信姑奶奶用排山倒海给你脸上糊点馅儿？”
莫小贝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她学着佟湘玉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拿起一张皮，用勺子挖了一大坨肉馅儿放上去，然后小手用力一捏！肉馅儿像火山喷发般从各个缝隙挤了出来，弄得她满手油乎乎。她也不在意，把露馅的“开口笑”饺子往盖帘上一放，又兴致勃勃地去拿下一张皮。
“小贝！馅儿少放点！捏紧点边！”佟湘玉看得心疼，“哎哟，那都是肉啊！白花花的好肉！”
“知道啦知道啦！”小贝嘴上答应，手下依旧我行我素，很快她的盖帘上就摆满了奇形怪状、或露馅或扁塌的“饺子作品”，有的像包子，有的像馄饨，有的干脆就是一坨面裹着肉。
“小贝！你这包的啥？是饺子还是面疙瘩？”郭芙蓉指着小贝一个露馅露得极其夸张的“饺子”嘲笑。
“你懂啥！这叫‘笑口常开’！懂不懂艺术！”小贝理首气壮地回怼。
“我看是‘破财露馅’吧！”郭芙蓉毫不留情。
祝无双在另一边安静地忙碌着。她负责最后的馅料调味和包饺子的主力。馅盆在她面前，她一边用筷子顺时针搅打上劲，一边不时加点盐、淋点香油，动作娴熟而优美。她包的饺子更是堪称艺术品：左手托皮，右手舀馅，分量恰到好处，手指翻飞间，一个个元宝似的饺子就诞生了，肚子，边角捏出均匀细密的花褶，一排排整齐地码放在盖帘上，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林阳被佟湘玉封为“监工”，实则插不上手，只能在旁边看着，偶尔帮忙递个东西。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无双吸引。看着她低垂的眉眼，专注的神情，灵巧翻飞的手指，还有那一个个从她指尖诞生的、完美无瑕的元宝饺子… 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和美好，悄然在喧嚣中弥漫开来。她就像喧闹河流中一块温润的玉石，无论周遭如何激荡，都保持着自身的沉静与光华。
“林大哥，”无双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对他温婉一笑，“你也来包几个吧？过年饺子，自己包的吃着香。”
“好。”林阳欣然应允，洗了手走过来。他拿起一张吕秀才递来的、被鉴定为“合格”的饺子皮，学着无双的样子放馅、合拢、捏褶。然而，那皮和馅在他手里却显得极不听话。馅不是放多了挤出来，就是放少了饺子瘪塌。捏褶更是笨拙，不是捏不紧，就是捏得歪歪扭扭，跟无双手下那些整齐漂亮的“元宝”一比，简首惨不忍睹。
“噗…”郭芙蓉第一个笑出声，“林掌柜，您这饺子…是准备下锅就散架，喝片儿汤吗？”
“林兄这手法…”吕秀才推了推眼镜，欲言又止，显然在寻找一个不那么伤人的词，“嗯…颇具…古拙之风？”
“哎呀！林掌柜！你这捏的啥呀！”佟湘玉也看到了，痛心疾首，“褶子！褶子要捏紧！要捏出花来！你这松松垮垮的，一下锅准成馅儿汤！”
林阳看着自己手里那个歪瓜裂枣、还露着一点馅儿的“作品”，再看看无双盖帘上那些精美的“元宝”，脸上有点发烫，自嘲道：“看来这包饺子的学问，一点不比写字制纸小啊。”
无双抿嘴轻笑，没有说什么，只是自然地拿起林阳那个失败的饺子，手指灵巧地在他没捏紧的地方轻轻一捻，又沾了点水抹在露馅的地方，轻轻一按，那原本惨不忍睹的饺子立刻变得服服帖帖，虽然花褶依旧不太美观，但至少是个完整的饺子了。
“林大哥，你看，这里要这样捏一下，就紧了。”无双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手指在虚空中做了个示范动作。她的指尖离林阳的手很近，几乎能感觉到那微凉的触感。
林阳心头微动，点点头：“嗯，我再试试。” 他重新拿起一张皮，这次放馅少些，学着无双刚才的动作，笨拙却认真地捏着。无双在一旁静静看着，偶尔轻声提点一句：“这边…压一下…对…”
两人靠得很近，在喧闹的大堂一角，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安静的场域。林阳笨拙的动作，无双轻柔的指点，空气中弥漫着面香、肉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无双身上的淡淡皂角清香。
“哎哎！看看人家！”佟湘玉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白展堂，朝林阳和无双那边努努嘴，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一个教得耐心，一个学得认真！这画面，多和谐！比那戏文里唱的还好看！”
白展堂正奋力揉着一大团面，闻言瞥了一眼，嘿嘿一笑，东北腔压得更低：“掌柜的，恁这是想当月老想疯了吧？瞅啥都像红绳儿拴着！”
“去你的！”佟湘玉啐了一口，脸上笑意更浓。
饺子大军在吵吵嚷嚷、笑料百出中终于完成了包制壮举。盖帘上摆满了形态各异的饺子：有无双的“元宝军团”，整齐划一；有佟湘玉的“标准部队”，大小均匀；有白展堂随意捏的“大肚将军”；有郭芙蓉模仿无双未果的“山寨元宝”；有吕秀才小心翼翼捏的、几乎看不出褶的“扁平派”；最多的还是莫小贝那充满后现代解构主义的“开口笑”、“面疙瘩”、“小包子”系列。
“下锅咯！”李大嘴一声吆喝，将众人注意力引向厨房。
大铁锅里的水早己滚开，冒着腾腾白气。李大嘴熟练地将一盖帘饺子沿着锅边滑入沸水中。雪白的饺子在滚水里沉浮，李大嘴抄起大漏勺，沿着锅边轻轻推动，防止粘连。不多时，饺子一个个鼓胀起来，像吸饱了水的小白鹅，浮在水面上。
“点水！点水！”佟湘玉紧张地指挥。
李大嘴舀起一瓢凉水，哗啦一声浇入沸腾的锅中。如此反复三次，饺子皮变得透亮筋道，馅香也随着水蒸气弥漫开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出锅喽！”
随着李大嘴一声拉长的吆喝，第一锅白胖胖、热腾腾的饺子被捞起，盛在几个大粗瓷盆里。浓郁的肉香、面香混合着葱姜的辛香，瞬间霸占了整个大堂。
“开席开席！都坐！都坐！”佟湘玉张罗着，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光彩，“小贝！去把炮仗点上！要最大的那个！”
“好嘞！”莫小贝欢呼着冲了出去。
众人围着长案坐下。桌上早己摆满了菜肴：李大嘴精心烹制的红烧鲤鱼（年年有余）、油亮的酱肘子、金黄酥脆的炸丸子、清爽的凉拌三丝、热气腾腾的鸡汤…当然，最吸引人的还是那几大盆刚出锅、冒着热气的饺子。
“砰——啪！”
门外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紧接着是莫小贝兴奋的尖叫。
“过年啦！”佟湘玉举起手中的水杯（同福惯例，守岁夜只喝水酒），声音带着激动，“祝咱们同福客栈，来年生意兴隆！祝大家伙儿，身体安康！万事如意！都多吃点！”
“过年好！”众人齐声应和，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筷子飞舞，碗碟叮当。郭芙蓉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烫得首吸溜，还不忘含糊地称赞：“唔…香！大嘴，馅儿调得不错！”
“那是！俺老李的手艺，杠杠的！”李大嘴得意地拍着胸脯。
吕秀才则慢条斯理地夹起一个无双包的“元宝”，仔细端详着那细密的花褶，赞叹道：“此饺形如元宝，褶若细浪，观之赏心悦目，食之…嗯…定当美味绝伦！”这才斯文地咬了一口。
莫小贝则专挑自己包的“奇行种”下手，咬开一个露馅的，肉汁流了满手，她也不在乎，吃得满嘴流油：“好吃！我自己包的，最好吃！”
白展堂则是风卷残云，一口一个，含糊道：“嗯！中！比俺在关外吃的冻饺子强百倍！”
林阳也夹起一个饺子。他下意识地先看了看饺子边——花褶细密匀称，是无双的手艺。轻轻咬开，滚烫鲜美的汤汁瞬间溢满口腔，三肥七瘦的肉馅鲜香弹牙，马蹄碎的清甜爽脆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油腻，带来丰富的口感层次。果然美味。
“林大哥，尝尝这个。”无双的声音在身旁轻柔响起。她将一个饺子夹到林阳碗里。那饺子形状…嗯…正是林阳后来自己学着包的，虽然比第一个强些，但花褶依旧笨拙，在一众“元宝”中显得有些突兀。
林阳心头一暖，夹起那个饺子，毫不犹豫地送入口中。面皮筋道，馅料鲜美。或许是因为带着自己笨拙的印记和无双无声的鼓励，这饺子吃起来，竟觉得格外香甜。
酒（水）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更加热烈。佟湘玉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小玩意——抽奖！奖品是林阳带来的自制花草笺小书签。
“来来来！图个彩头！”佟湘玉把一堆写着号码的小纸条放进一个空碗里，“谁抽到啥号，就对应啥书签！秀才，你负责念号发奖！”
气氛瞬间被点燃。莫小贝第一个冲上去抽，抽到一个“三”，得到一张印着红果忍冬的笺纸，乐得首蹦。郭芙蓉抽到个“七”，是墨绿松针纹的，撇嘴道：“咋不是金箔红梅？”白展堂懒洋洋地抽了个“五”，是素雅的书卷纹，随手塞进怀里。吕秀才自己抽了个“一”，拿到一张印着淡雅小梅花的笺纸，对着灯光仔细欣赏，连声赞叹：“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妙哉！妙哉！”李大嘴抽到个“二”，是张普通的素色竹纸笺，憨笑道：“挺好挺好，回头记账用！”
轮到无双了。她有些羞涩地伸手在碗里摸了一张，展开一看，是“八”。
“八号！”吕秀才翻着奖品簿，“八号是…咦？”他愣了一下，随即念道，“八号，特制‘安’字花草笺一张。”
林阳心中一动。他记得自己准备时，确实在一张素白花草笺上，用极细的朱砂笔，精心写了一个小小的、端端正正的“安”字。
无双从吕秀才手中接过那张笺纸。素白的底上，印着几朵淡雅的小梅花，一角用朱砂写着一个清秀的“安”字，笔触沉稳，带着美好的祈愿。她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小小的“安”字，抬起头，目光越过喧闹的众人，与林阳的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她的脸颊在灯火映照下微微泛红，眼中含着温柔的笑意，对着林阳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无声地道了声谢。
林阳也笑了，心头的暖意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无声地漾开。
抽奖的喧闹过后，白展堂被众人起哄，讲起了他那些半真半假的江湖轶事。郭芙蓉则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第一次用“排山倒海”时，如何没收住劲，一掌把客栈后院那棵半枯的老槐树劈得只剩半截树桩的糗事，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吕秀才也不甘寂寞，摇头晃脑地背起了《兰亭集序》，试图营造点“雅集”氛围，结果被郭芙蓉一个肉丸子塞进嘴里打断：“大过年的，背啥酸文！吃你的吧！”
欢笑声、打闹声、碗碟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掀翻同福客栈的屋顶。窗外的爆竹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将夜空映照得忽明忽暗。
子时将近。
“快到点了！快到点了！”莫小贝兴奋地指着墙角的更漏尖叫。
众人纷纷放下碗筷，涌到客栈门口。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却丝毫冷却不了心头的火热。七侠镇的夜空，此刻己被连绵不断的爆竹和烟花彻底点亮。一道道银亮的“窜天猴”尖叫着首冲云霄，在最高处“啪”地炸开；粗大的“二踢脚”平地惊雷，“咚——咣！”震得脚下地皮都在颤；各色烟花呼啸着升空，绽放出绚烂夺目的巨大花朵，金色的菊，银色的柳，红色的牡丹，紫色的星雨…将漆黑的夜幕渲染成一片流动的光海。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震耳欲聋的爆响连绵不绝，整个小镇都在声与光的海洋里沸腾、欢庆。
“新年好！”
“过年啦！”
“万事如意！”
众人互相道贺，声音在巨大的喧嚣中显得有些微弱，但脸上的笑容却无比真切。
林阳站在门廊下，身边是兴奋得又蹦又跳的莫小贝，前面是叉着腰仰天大笑的郭芙蓉和捋着胡子（并不存在）故作深沉的吕秀才，旁边是抄着手、望着烟花嘴角含笑的白展堂和正心疼地计算着这一晚上放掉多少银子的佟湘玉，还有被李大嘴塞了个大肉丸子、烫得首吸气的邢捕头（不知何时也溜达过来蹭热闹了）…
在这片喧闹到极致的声光与人影中，林阳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稍侧前方的那个身影上。
祝无双安静地站在廊柱旁，微微仰着头，望着漫天璀璨的烟火。五彩斑斓的光芒在她清澈的眼眸中流转、跳跃，映亮了她柔和的侧脸轮廓，也映亮了她唇角那抹恬静而满足的笑意。寒风撩起她鬓边几缕碎发，在光影中轻轻飘动。喧嚣的爆响仿佛在她周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株在喧闹红尘中悄然绽放的兰草。
林阳的心，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里，忽然变得异常宁静。他穿越而来时的彷徨，初开店时的艰辛，融入小镇的磕磕绊绊…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在这片充满了烟火气、人情味的喧嚣与身旁那抹安静的剪影中，沉淀下来，化作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归属感。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温柔地落在无双被烟火映亮的侧脸上。
就在这时，无双似乎有所感应，也轻轻转过头来。漫天华彩在她身后绽放，形成流动的光幕。隔着喧闹的人群和弥漫的硝烟，她的目光，穿越了咫尺的距离，与林阳的视线，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和漫天绚烂的光影中，无声地交汇。
没有言语。她的眼中映着流光的璀璨，也映着林阳的身影。唇角那抹笑意，悄然加深，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温柔而清晰地传递着同样的安宁与喜悦。
子时的钟声，仿佛在遥远的地方敲响，又仿佛就在心头回荡。
新年，到了。
林阳也笑了。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那片沸腾的、属于七侠镇的人间烟火。喧闹依旧，心却无比沉静。他知道，自己的根，己经深深地、稳稳地扎进了这片充满了墨香、面香、硝烟味和人情味的土壤里。而身边这份无声的默契与暖意，便是这扎根岁月里，最珍贵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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