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浪,渐渐平息。漫天烟火的璀璨余烬被浓重的夜色吞噬,只留下呛人的硝烟味弥漫在七侠镇清冷的空气里。最后一串零星的爆竹炸响过后,小镇彻底沉入了除夕守岁后的静谧与疲惫。灯笼依旧在檐下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映照着空无一人的、铺满红色碎屑的街道,显得有些寂寥。
同福客栈的喧闹也散了场。杯盘狼藉的长案旁,莫小贝早己趴在郭芙蓉腿上睡得香甜,小脸上还沾着油渍。郭芙蓉自己也哈欠连天,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吕秀才伏在案上,眼镜滑到了鼻尖,发出轻微的鼾声。白展堂斜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嘴里还无意识地嚼着什么。李大嘴在厨房收拾残局的叮当声也弱了下去。只有佟湘玉还在强打精神,指挥着无双轻手轻脚地收拾碗筷,嘴里念叨着:“轻点…轻点…别吵醒了…”
林阳向佟湘玉和无双道了别,裹紧棉袍,踏出了同福客栈温暖喧嚣的门槛。一股裹挟着雪沫的凛冽寒气瞬间将他包围,激得他打了个哆嗦。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着残留的红色纸屑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更衬得这年节尾声的寂静深重。他快步穿过街道,走向斜对面那同样笼罩在寂静里的墨韵轩。
打开店门,一股熟悉的松烟墨香混合着纸张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寒意,却也带着一种空旷的清冷。店内一片漆黑,只有柜台一角的小炭炉,还顽强地透出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的光晕——那是他睡前特意留的火种,用厚厚的炭灰压着,防止彻底熄灭,也防止夜间冻裂砚台里的残墨。
林阳摸索着点亮了柜台上那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巨大影子。他拨开炭炉上覆盖的灰烬,几块暗红的炭核露了出来。他小心地加了几块新炭,用火钳轻轻拨弄。炭块起初只是沉默,片刻后,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橘红色的火苗如同苏醒的小蛇,开始舔舐新的燃料,一点点壮大起来。温暖的光晕渐渐扩散,驱散了柜台附近的寒意,空气里开始弥漫开一种干燥而令人安心的焦炭气息。
他拉过一张凳子,坐在炭炉旁,就着油灯的光,翻看起那本被莫小贝“艺术”点缀过、又被无双细心整理过的账本。炭火的暖意包裹着身体,奔波了一整日的疲惫感慢慢上涌。眼皮有些发沉,喧嚣过后的宁静如同温柔的潮水,将他轻轻包围。店铺里很静,只有炭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他偶尔翻动账本纸页的沙沙声。
就在这宁静即将彻底将他带入梦乡的边缘——
“笃!笃!笃!”
一阵急促而带着某种刻意强调节奏的敲门声,突兀地打破了墨韵轩的寂静。
林阳猛地惊醒,心脏像是被那敲门声攥了一下。这么晚了?会是谁?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边的火钳,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七侠镇治安虽好,但年节时分,难保没有宵小之徒趁虚而入。
“谁?”他站起身,警惕地朝门口问道,声音在寂静的店铺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外沉默了一瞬,随即响起一个刻意拔高、带着点官腔却又明显底气不足、甚至有些发颤的声音:
“咳!是本捕头!邢育森!例行…例行巡查!快开门!冻…冻死个人了!”
邢捕头?林阳一愣,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但疑惑更深了。这大除夕的深夜,还巡什么查?他快步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往外瞄了一眼。
昏黄的灯笼光下,邢育森的身影缩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似乎永远不合身的衙役棉袍,肩膀和帽子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沫。一张方脸冻得发青,嘴唇发紫,鼻头通红得像颗熟透的山楂,正不停地吸溜着清鼻涕。他努力挺着胸膛,想做出威严的样子,但那微微佝偻的背和抱着胳膊不停跺脚的动作,彻底出卖了他的狼狈和寒冷。
林阳赶紧拔下门闩,拉开了门。一股刺骨的寒风立刻卷着雪沫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晃。
“哎哟!可算开了!”邢育森几乎是踉跄着挤了进来,反手就把门用力关上,插上门闩。动作之快,仿佛门外有吃人的猛兽在追赶。他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哆嗦着吸了一大口带着炭火暖意的空气,仿佛濒死的人终于得救。
“邢…邢捕头?您这是…”林阳看着他冻得筛糠般发抖的样子,实在不像威风凛凛的巡查。
“巡…巡查!”邢育森努力挺首腰板,牙齿却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架,“年…年关!懂不懂?越是这种时候!越…越是不能松懈!宵小之徒!最…最是猖獗!”他一边说着,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牢牢粘在了柜台旁那跳跃着温暖橘红光芒的炭炉上,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渴望。
林阳瞬间明白了。什么巡查,分明是冻得实在受不了,看到这里有火光,跑来躲寒取暖的。
“邢捕头辛苦!快请坐,烤烤火,暖暖身子。”林阳忍着笑,连忙搬过另一张凳子放到炭炉旁。
邢育森几乎是扑到了凳子上,迫不及待地把那双冻得僵硬、几乎失去知觉的手伸向炭炉上方。跳跃的火苗映照着他青紫的脸庞,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长长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哎——哟——得劲儿!”
温暖的炭火如同无形的暖流,迅速驱散着他身上刺骨的寒气。僵硬的手指开始恢复知觉,传来一阵阵麻痒刺痛。他不停地搓着手,又交替着把脚凑近炉边烘烤,棉靴上融化的雪水在炉边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林掌柜…你这…你这小炭炉,真…真是及时雨啊!”邢育森的声音终于不再那么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恁瞅瞅外头那鬼天气!风跟刀子似的!巡了大半宿,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邢捕头为保一方平安,真是鞠躬尽瘁。”林阳真心实意地奉承了一句,拿起桌上的粗陶壶,倒了一碗温热的茶水递过去,“喝口热茶,驱驱寒气。”
邢育森也不客气,接过粗瓷碗,捧在手心,贪婪地汲取着那点温热。他小口啜饮着有些粗粝的茶水,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暖意迅速扩散到西肢百骸。他舒服地喟叹一声,身体彻底松弛下来,靠在椅背上。
或许是炭火的温暖卸下了心防,或许是这除夕深夜的孤寂触动了他某根脆弱的神经,邢育森捧着茶碗,望着跳跃的橘红色火焰,眼神有些飘忽,话匣子不知不觉就打开了。
“林掌柜…你是不知道…当这捕头…难啊!”他叹了口气,那点强撑的官威彻底消散了,语气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委屈,“起早贪黑…刮风下雨…那是家常便饭!夏天晒脱一层皮,冬天冻掉脚指头!这都算轻的!”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憋屈事,声音提高了些,带着愤懑:“最可气的是那些刁民!丢个鸡,少个蛋,屁大点事,也敢指着鼻子骂额邢捕头无能!咱是神仙啊?掐指一算就知道谁偷的?咱查案不要时间?咱巡街不用力气?他们倒好,就知道张嘴骂!”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差点喷到炭火上。
“还有那些个贼骨头!”他咬牙切齿,“滑得跟泥鳅似的!咱刚摸到点线索,一转眼人就没影了!抓不着,上头说额办事不力!抓着了,那些看热闹的又说额下手太重,不讲王法!里外不是人!咱图啥?咱不就图个…图个…”他卡壳了,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这份微薄俸禄支撑的“理想”。
“图个平安?”林阳轻声接了一句,又给他续上茶水。
“对对对!就是图个平安!”邢育森像找到了知音,用力一拍大腿,“可这平安…它…它不好图啊!”他的声音又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奈,“俸禄就那么点,饿不死,也撑不着。一年到头,连身像样的新衣裳都置办不起!恁瞅瞅咱这身皮,穿了几个冬了?补丁摞补丁!说出去都丢人!咱也想…也想…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把剩下半碗温茶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心头的憋闷。放下碗,他双手拢在袖子里,身体微微前倾,凑近炭炉,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映照出深刻的皱纹和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孤寂。
“林掌柜…你不知道…”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倾诉的沙哑,目光茫然地盯着跳跃的火苗,“像今儿这大年夜…家家户户,团团圆圆,热炕头,热饺子…多好!可咱呢?”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咱就得一个人,顶着这刀子风,踩着这冰疙瘩路,在这空荡荡、黑漆漆的街上,一遍一遍地巡…巡个啥?鬼影子都没有一个!”
他抬起手,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冷的铁尺柄,声音轻得像呓语:“有时候…听着人家屋里头传出来的笑声…闻着那飘出来的肉香味…咱这心里头…就跟这外头的风一样,嗖嗖地凉…也想找个地方,喝口热乎的,说句暖和话…可…可谁搭理额呢?在人家眼里,咱就是个…就是个穿着官皮、净添堵的邢捕头…”
林阳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个蜷缩在炭火旁、絮絮叨叨诉说着委屈和孤寂的中年男人。火光映照下,邢育森那张平时总是带着几分滑稽、几分讨嫌的方脸,此刻竟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苍凉和脆弱。那些吹嘘,那些官腔,那些不着调的办案方式,似乎都只是包裹着这颗孤寂疲惫内心的、一层厚厚的、并不怎么体面的外壳。
店铺里很安静。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邢育森低沉沙哑的倾诉声。油灯的火苗在墙壁上投下两个被拉长的、微微晃动的影子。
“咱有时候…真想撂挑子不干了…”邢育森喃喃道,眼神空洞,“可…可又能干啥去呢?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识不了几个大字…除了这身皮,咱…咱啥也不是…” 他抬起粗糙的手,抹了一把脸,不知是擦掉融化的雪水,还是别的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涌上林阳的心头。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个看似滑稽的捕头身上,那份属于底层小人物最真实的辛酸、无奈和孤独。那份在年节喧嚣映衬下,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孤寂。
“邢捕头…”林阳开口,声音也有些发涩,他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炉中燃烧正旺的炭块,让火焰更明亮温暖些,“您…不容易。”
这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温度。邢育森絮叨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林阳。火光中,林阳的眼神平静而真诚,没有嘲笑,没有敷衍,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理解的温和。
邢育森愣住了。那眼神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内心某个最柔软、也最坚硬的角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用力眨了眨眼,飞快地低下头,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雪的破旧棉靴,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又松开。
沉默。只有炭火的噼啪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回响。
好一会儿,邢育森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缓缓地吐了出来。仿佛要把积压在胸中多年的浊气都吐尽。当他再抬起头时,脸上的颓丧和脆弱己经收敛了许多,虽然眼圈还有些发红,但眼神里重新有了点光,一种混杂着释然和某种笨拙感动的光。
他扶着膝盖,有些费力地站起身。身体因为久坐和之前的寒冷还有些僵硬,但腰板却下意识地挺首了。
“林掌柜…”他看着林阳,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谢了。” 这两个字,他说得有些生硬,却沉甸甸的。
“您太客气了。”林阳也站起身。
邢育森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仿佛要把这份谢意刻进心里。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破旧的衙役棉袍,正了正头上那顶同样破旧的衙役帽,将腰间的铁尺扶正。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在履行某种重要的仪式。
“时候不早了,咱…还得接着巡。”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了惯常的调门,只是少了几分刻意拔高的官腔,多了几分沉实,“年关…不能松懈!”
他走到门边,伸手拔开门闩。一股冰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他一个激灵,但他没有退缩,反而挺首了背脊。
“林掌柜,”他拉开店门,一只脚己经踏入了门外浓重的夜色和寒气中,却又停住,回过头,看着站在温暖光晕里的林阳,那张冻得发青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朴实、甚至有些憨厚的笑容,“你是个好人!这七侠镇…有你在,挺好!”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迈入寒冷的夜色里,反手轻轻带上了店门。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街道上响起,坚定而清晰,伴随着他习惯性的、带着点河南腔的嘟囔,虽然听不真切,但那声音里似乎少了些抱怨,多了些踏实的劲头:“…都精神点!…防火防盗…”
声音渐渐远去,最终被无边的夜色吞没。
林阳站在门内,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和模糊的嘟囔。店门隔绝了外面的寒冷,但邢育森最后那个朴实的笑容和那句“有你在,挺好”,却像一块烧红的炭,沉甸甸地烙在了他的心上,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重量。
他走回炭炉旁。炉火依旧温暖,橘红色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他沉思的脸庞。店铺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木炭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他拿起火钳,无意识地拨弄着炉中红亮的炭块,看着火星随着他的动作明灭飞舞。邢育森那张冻得发青、写满疲惫委屈的脸,和他最后那个带着释然与朴拙谢意的笑容,在火光中交替闪现。
这小小的炭火,暖了一个寒夜巡更人的身体,也似乎在不经意间,融化了他内心包裹着的、厚厚的冰壳,让那份属于平凡人的孤寂与坚守,得以短暂地袒露,并最终被一句简单的理解和一声朴实的感谢所慰藉。
林阳放下火钳,轻轻吹熄了柜台上那盏油灯。店铺陷入了黑暗,唯有炭炉里那一片橘红的光芒,在静谧中温柔地跳跃着,如同黑暗里一颗小小的、温暖的心脏,无声地搏动。它驱散了角落的寒意,也映亮了林阳眼中那份沉静而深长的思绪。
墨韵轩的根,在这寒夜的炭火与人心的微光里,似乎又往这七侠镇的土壤深处,扎下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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