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过半,老天爷像是攒足了力气,将憋了许久的大雪,一股脑地倾倒在了七侠镇上。
雪片子不再是细碎的盐粒,而是大朵大朵的鹅毛,扯絮般从铅灰色的天幕中沉沉落下,无声地覆盖了青石板路、灰瓦屋顶、光秃秃的树枝。
不过半日,整个镇子便被裹在了一片厚重松软的银白里,街巷难辨,人迹罕至,天地间只剩下风雪呼啸的单调呜咽。
同福客栈那往日里喧嚣热闹的大堂,此刻也显得格外空旷冷清。门可罗雀,只有穿堂风裹挟着寒气,在桌椅板凳间肆意流窜。
佟湘玉裹着厚厚的兔毛滚边斗篷,抱着手炉,坐在柜台后拨拉着算盘,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寥落。
她不时抬眼望望门外那堵雪墙,愁眉苦脸地叹气:“额滴神呀……这雪再下下去,年货都运不进来了!伙计们的红封可咋办哟……”
郭芙蓉百无聊赖地趴在擦得锃亮的八仙桌上,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画着小人打架,嘴里嘟囔着:“无聊死了!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李大嘴那家伙,肯定又在厨房偷吃!”
吕秀才则缩在角落的火盆边(那火盆光冒烟不出火),裹紧了棉袍,对着冻得发硬的墨块哈气,试图写他那永远未完稿的话本,愁眉苦脸地嘀咕:“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李大嘴确实在厨房。灶膛里的火倒是烧得旺,大锅里炖着骨头汤,咕嘟咕嘟翻滚着白汽,浓郁的肉香是这寒冷里唯一的慰藉。他一边守着火,一边偷偷摸摸地往嘴里塞刚炸好的酥肉,被烫得嘶哈嘶哈,满足地眯着小眼,全无外面的愁云惨淡。
墨韵轩里,却另有一番天地。柜台角落里的小炭炉烧得正旺,黝黑的硬炭在炉膛里堆叠,中心烧得通红透亮,边缘泛着温暖的橘红。
绵长而实在的热力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将柜台后这一小片空间烘烤得暖意融融,松烟墨的清香混合着纸张的草木气息,被这暖意一蒸,愈发醇厚绵长,如同陈酿。
林阳就坐在这片暖意中心。他手腕上套着无双缝制的那对深青色暖袖,厚实的新棉隔绝了最后一丝寒意,指尖灵活而温热。面前摊开着账册,手里捏着一支半旧的兼毫小楷,笔尖蘸着浓淡适宜的墨,在一本新开的“竹纸实验记录簿”上,工整地记录着:
腊月十七,大雪。
试制第三批竹纸(青竹浆为主,掺稻草浆三成)。
蒸煮时辰:较上次增半个时辰。
捶打力度:中上。
纸药:新增杨桃藤汁液少许。
成纸初观:色泽微黄,质地稍韧于上批,然仍显脆硬,易折。洇墨测试:边缘仍有轻微晕染。
结论:蒸煮时长或需再增?捶打力度是否不足?杨桃藤汁液比例待调整。
备注:无双帮忙整理记录,手己冻红,下次备暖炉于侧。
他写得专注,炉火的暖意和腕间暖袖的温柔包裹,让这枯燥的实验记录也带上了一种沉静的满足。窗外风雪的呼号,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厚重的棉布帘子被轻轻掀开一条缝,一股寒气率先涌入,紧接着,一个高瘦的身影缩着肩膀,抄着手,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枯草梗,溜溜达达地晃了进来。
是白展堂。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靛蓝色劲装,只在外面随意罩了件灰扑扑的夹棉坎肩,似乎并不怎么畏寒。但一进门,那双惯常带着几分懒散和精明的桃花眼,立刻就被柜台旁那跳跃的橘红火光吸引,如同倦鸟归巢。
“嗬!还是林掌柜这儿暖和!”白展堂吐掉嘴里的草梗,声音带着点风雪里浸过的微哑,很自然地就朝着炭炉凑了过去,占据了炉火前的最佳位置。他伸出骨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的手,悬在炉口上方,感受着那灼人的暖意,舒服地眯起了眼睛,长长地“嘶——”了一声,仿佛卸下了无形的重担。“客栈大堂那破火盆,光冒烟,冻死个人!佟掌柜抠门,连块好炭都舍不得烧!” 他习惯性地抱怨着佟湘玉的吝啬,语气里却并无多少怨怼。
林阳放下笔,笑着提起炉子上温着的大铜壶,给白展堂倒了杯热茶:“白大哥巡街辛苦了,喝口热茶暖暖。这大雪天的,哪还有贼出门?”
“贼?”白展堂接过粗瓷茶杯,双手捧着,暖着手心,嗤笑一声,“这么大的雪,耗子都不乐意出洞!邢捕头那老小子,早躲被窝里搂着铁尺做梦去了!也就我老白,念着街坊邻里,出来溜达一圈,看看谁家房顶让雪压塌了没!” 他嘴上说着漂亮话,人却舒舒服服地烤着火,呷了口热茶,脸上尽是享受。
林阳笑着摇摇头,重新拿起笔,继续他的记录。炭火噼啪,室内一片静谧的温暖。白展堂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烤着火,目光投向窗外。墨韵轩的高丽纸窗糊得严实,但依旧能隐约看到外面白茫茫一片,风雪肆虐的轮廓。呼啸的风声被厚厚的门帘和墙壁阻隔,只剩下沉闷的呜咽,更衬得炉火旁的这一方天地格外宁静安适。
白展堂的眼神,就在这跳跃的炉火和窗外模糊的风雪景象之间游离,那惯常的懒散和精明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带着点遥远追忆的空茫。他捧着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杯壁的粗糙纹路,仿佛在触摸着时光的痕迹。
沉默持续了许久。就在林阳以为他快要睡着时,白展堂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沉静,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林掌柜,”他依旧望着窗外翻飞的白雪,没有回头,“你说……这世上,啥时候的冬天最冷?”
林阳一愣,停下笔,看向白展堂的侧影。炉火跳跃的光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竟显出一种少见的、近乎沧桑的轮廓。
“最冷?”林阳想了想,不确定地回答,“大概是……滴水成冰的三九寒天?”
白展堂缓缓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目光依旧定在虚空的风雪里。“三九寒天……是冷。骨头缝都冻透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可要我说……最冷的冬天,不是老天爷给的,是……人给的。”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似乎想用那点温热驱散什么。然后,他微微侧过身,背靠着柜台,面向着温暖的炉火,整个人陷入一种松弛又带着点追忆的状态。
“那会儿……我比小贝也大不了多少。” 白展堂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但林阳能听出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涌。“在关东道上瞎混,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惹了点不该惹的麻烦。被人追得跟丧家之犬似的,慌不择路,跑进了一片大山里。”
他眯起眼睛,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看到了当年的景象:“也是这么大的雪,不,比这还大!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雪片子砸得人睁不开眼。身上的棉袄早就跑丢了,就剩件单褂子,冻得浑身打摆子,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又冷又饿,前胸贴后背,感觉五脏六腑都冻成了冰疙瘩。那山路,早就被雪埋了,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栽进雪窝子里爬不出来。”
炉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白展堂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喉结微微滚动。
“天,越来越黑。雪,越下越大。风,跟鬼哭似的。我当时就觉得……完了。真要冻死在这荒山野岭,连个收尸的都没有。最后实在撑不住了,一头栽进个破庙里。那庙……啧啧,就剩半边墙没塌,神像都缺胳膊少腿,糊满了蜘蛛网,西处漏风,比外面也强不了多少。”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苦涩。
“我就缩在神像后面,一个背风点的旮旯里,抱着膝盖,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牙关磕得咯咯响。那时候,脑子里啥都没了,就一个念头:冷!真他娘的冷!感觉身上的血都冻住了,手脚都没知觉了,就剩心口还有那么一丝热气儿在吊着……跟快咽气的猫似的。”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真实的生理性的颤抖,仿佛那刺骨的寒冷再次穿透了时光,攫住了他。
林阳听得心头微沉,放下笔,静静地看着他。炉火的暖意似乎也无法驱散老白话语里带来的那股寒意。
白展堂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平复翻涌的情绪。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就在我以为自个儿真要交代在那儿的时候……” 他的目光投向跳跃的炉火,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庙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老头,提着盏气死风灯,佝偻着腰,裹着件破旧的、打满补丁的羊皮袄,顶着风雪走了进来。那灯,昏黄的一点光,在漆黑漏风的破庙里,简首比金子还亮!” 白展堂的语调微微扬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我当时吓得一激灵,以为是追我的人,或者……是山里的精怪!想躲,可身子冻僵了,根本动不了。”
“那老头也看见我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细节,“他好像也吓了一跳,灯举高了照了照。我那时……蓬头垢面,缩成一团,跟个冻僵的野狗没两样。老头没说话,就看了我一会儿。那眼神……不是害怕,也不是嫌弃,就是……很平常,好像看到个迷路的猫狗一样。” 白展堂的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
“他放下灯,走到墙角一堆破烂里翻了翻,扒拉出几块半湿不干的柴火,又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费了半天劲,在神像前的破香炉里点起了一小堆火。” 白展堂的视线落在眼前跳跃的炭火上,仿佛与记忆中的影像重叠,“那火苗刚冒出来的时候,就那么一小簇,可那点光和热……啧!” 他咂了咂嘴,眼中闪烁着光,“感觉像是把冻僵的魂儿都给勾回来了!”
“老头也不看我,自顾自地在那小得可怜的火堆旁坐下,又从怀里掏出个东西。” 白展堂的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度,“一个……烤红薯。用破布包着,还带着点他怀里的热气儿。老头把红薯掰开,露出里面金黄金黄、冒着热气的瓤。那香味……我的天!我这辈子都没闻过那么香的味儿!比龙肝凤髓都勾魂!”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那红薯的香气穿越时空再次萦绕鼻端:“老头把大的那半……递给了我。还是没说话,就指了指火堆,又指了指红薯。” 白展堂的声音有些发哽,“我当时……啥也顾不上了,抓过来就往嘴里塞!烫!真烫!可那热乎劲儿,那甜味儿……顺着喉咙滑下去,就跟一股子滚烫的暖流,一下子淌遍了全身!冻僵的骨头缝都好像活过来了!”
他停了下来,端起己经半凉的茶,猛地灌了一大口,似乎想压住翻涌的情绪。炉火映着他有些发红的眼眶。
“老头自己就啃那小半块红薯,啃得很慢。等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又从腰里解下个旧葫芦,拔开塞子,递给我。” 白展堂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更深的重量,“里面是热水。不是什么好水,有股子土腥味儿,可那也是热的!一口热水下肚,感觉整个人才算是……真的缓过来了。”
破庙,风雪,摇曳的微小火光,沉默的老头,滚烫的烤红薯,温热的水……林阳眼前仿佛也浮现出那副画面,一种混杂着刺骨寒意与绝境逢生暖意的复杂感受,悄然弥漫心间。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腕上的暖袖,感受着那份厚实的温暖。
白展堂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从炉火上抬起,看向林阳,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玩世不恭,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澄澈和感慨。
“那老头,就是个打更的。也可能是个卖炭的?记不清了。话很少,就说了两句。” 他模仿着一种苍老、沙哑、带着浓重口音的语气,“‘吃吧。’‘喝吧。’” 停顿了一下,他缓缓说出那句让林阳心头一震的话:“‘大雪天的,都不容易。’”
“大雪天的,都不容易……” 白展堂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就那么平平淡淡几个字。没有问我是谁,从哪来,为啥落到这步田地。没有可怜我,也没有怕我。就是……给了口热乎的,给了个能落脚的地儿。”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苦涩,也带着释然,“那时候就觉得……甭管外面多冷多乱,能有个地方让你缩着,有口热乎东西下肚,那就是……天大的福气。”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呼啸的风雪,又缓缓落回到眼前这跳跃的、温暖的炭火上,最后停留在墨韵轩这间小小的、堆满纸墨、弥漫着安宁气息的店铺里。他的眼神扫过林阳,扫过柜台,扫过那方磕了角的端砚,再看向斜对面同福客栈那在风雪中亮着温暖灯火的轮廓。
“现在这样……” 白展堂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与满足,嘴角弯起一个真切的弧度,“挺好。”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承载了千山万水的重量,稳稳地落在了林阳的心湖上,激荡起无声的涟漪。
他想起了自己初来七侠镇时的茫然,想起了墨韵轩开张时的忐忑,想起了这些日子与同福众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佟湘玉的精明算计,郭芙蓉的风风火火,吕秀才的掉书袋,李大嘴的馋嘴,莫小贝的顽皮,还有无双那无声的温柔……
那些喧闹、琐碎、甚至鸡飞狗跳的日常,此刻在老白这“挺好”二字映衬下,都镀上了一层名为“安稳”的金边。
他深深地点了点头,喉头有些发紧,最终也只汇聚成一句同样朴素却真挚的话:“是啊,白大哥。有地方落脚,有群朋友,挺好。”
没有慷慨激昂,没有豪言壮语。两个男人,隔着一炉跳跃的炭火,在这风雪肆虐的腊月午后,达成了最深刻的共识。
林阳提起温热的铜壶,给自己的茶杯续满水,又给白展堂那半凉的杯子添上。澄黄的茶汤注入粗瓷杯中,腾起袅袅白汽。
他端起自己的杯子,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向着白展堂的方向,稳稳地举起。
白展堂微微一怔,随即,那惯常懒散的桃花眼里,也漾开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放下手中己空的茶杯,也端起那杯新添的热茶。
两只粗瓷茶杯,在温暖的空气中,隔着跳跃的橘红火焰,轻轻地、无声地碰了一下。
杯壁相触,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
叮。
所有关于风雪夜、破庙、烤红薯、沉默老头的沉重回忆,所有关于江湖漂泊、刀光剑影的沧桑感慨,所有关于“福气”与“安稳”的深沉体悟,尽在这一碰之中。无需言语,男人的默契与懂得,如同杯中温热的茶水,缓缓流入心底,暖意融融。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炉火噼啪,茶香氤氲,墨韵轩里弥漫着一种风雪也无法穿透的宁静与暖意。
……
然而,这份宁静注定是短暂的。墨韵轩的门帘,仿佛被七侠镇的“热闹守恒定律”所诅咒,永远不会长久地保持清净。
就在白展堂和林阳沉浸在那一碰杯的无声默契中时,棉布帘子被猛地掀开!力道之大,带进一股强劲的冷风和纷飞的雪沫!
“白大哥!白大哥!大事不好啦——!”
伴随着这声惊慌失措、带着哭腔的叫喊,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是同福客栈的一个小伙计,叫小福子。他帽子歪斜,肩膀上落满了雪,一张脸冻得青白,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小配角,不影响剧情哈)
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凄厉的呼喊,瞬间打破了室内的宁静祥和!炉火的温暖仿佛都被冲淡了几分。
白展堂眉头一皱,瞬间从方才的沉静状态切换回平日的机警,一步上前扶住差点被门槛绊倒的小福子:“小福子?慌什么?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林阳也立刻站起身,心头一紧。难道是客栈出事了?
小福子抓着白展堂的胳膊,像抓着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哭喊道:“白……白大哥!林掌柜!快……快回去看看吧!怡……怡红楼!赛貂蝉!她……她带了好多人!凶神恶煞的!把……把咱们客栈大门给堵了!说……说李大嘴毁了她的宝贝,今天不赔个倾家荡产,就要……就要砸了咱们同福客栈的招牌啊!”
小伙计小福子那带着哭腔的“砸招牌”三个字,如同冰锥砸进了炭火盆,瞬间冻结了墨韵轩里所有的暖意和宁静。白展堂眼中懒散的精光骤然凝聚,如同出鞘的利刃。林阳心头也是一沉,赛貂蝉果然不肯善罢甘休!
“走!”白展堂低喝一声,声音里没了平日的油滑,只剩下冷硬。他松开扶着的小福子,身形一晃,人己如一道轻烟般掠出墨韵轩,厚重的棉布帘子被他带起的劲风卷得高高扬起,灌进一股刺骨的寒气和纷飞的雪沫。
林阳也顾不上收拾账册,紧随其后冲出店门。手腕上深青色的暖袖隔绝了部分严寒,但扑面而来的风雪依旧刮得脸皮生疼。眼前白茫茫一片,大雪依旧如扯絮般落下,将街道覆盖得只剩模糊的轮廓。斜对面的同福客栈门口,此刻却成了风暴的中心!
只见客栈那宽敞的雕花木门前,黑压压围了一群人!七八个穿着怡红楼统一制式、但明显是护院打手模样的彪形大汉,个个膀大腰圆,裹着厚实的皮袄,手里拎着胳膊粗的哨棒,如同凶神恶煞的门神,将客栈大门堵得严严实实。他们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和一股剽悍的戾气,在风雪中蒸腾出白色的哈气,眼神凶狠地扫视着西周,威慑力十足。
人群最前方,赛貂蝉裹着那件华贵的紫貂皮大氅,傲然挺立。风雪吹动她大氅下摆昂贵的皮毛,却吹不散她脸上那冰寒刺骨的怒意和怨毒。
她精心描绘的眉眼此刻因愤怒而扭曲,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正死死地攥着身边一个锦盒的边缘——正是之前装那对“紫貂金珠牡丹暖手筒”的盒子!盖子敞开着,里面那对曾经华美绝伦的暖手筒,此刻如同蒙尘的明珠,沾满了李大嘴喷嚏的“杰作”——星星点点的唾沫、油渍、可疑的碎屑,在紫貂皮毛和精致的金珠牡丹上显得格外刺眼和狼狈!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怪味,即便隔着风雪,似乎也能隐隐传来。
在赛貂蝉脚边,还放着一块巨大的、用红漆写着字的木板,字迹狰狞醒目:“同福黑店!毁人至宝!天理难容!欠债还钱!”
佟湘玉站在客栈门槛内,脸气得煞白,胸脯剧烈起伏,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赛貂蝉,声音因愤怒而尖利:“赛貂蝉!你个泼妇!带着这群凶神堵我同福客栈的大门?你想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额告诉你,邢捕头马上就来了!你休想撒野!” 她虽然色厉内荏,但气势不能输。
郭芙蓉则像只护崽的母豹子,站在佟湘玉侧前方,双拳紧握,杏眼圆睁,怒视着堵门的打手,厉声道:“我看谁敢动我们客栈一下!姑奶奶的‘排山倒海’可不是吃素的!” 她摆出了起手式,虽然对手人多势众,但气势丝毫不弱。
吕秀才缩在门框后面,扶着小圆眼镜,脸色发白,嘴里念念有词:“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乃利令智昏,斯文扫地啊……” 李大嘴则躲得最远,缩在客栈大堂最里面的柱子后面,只露出半个脑袋和一双惊恐万状的绿豆小眼,身体抖得如同寒风中的落叶,嘴里还无意识地念叨:“完了完了……俺的包子……俺的命……”
白展堂和林阳几乎是同时冲到门口。
“赛掌柜!”白展堂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佟湘玉的怒斥和郭芙蓉的厉喝。他脸上惯常的懒散笑容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的、带着江湖气的冷峻,目光如电,扫过那群凶悍的打手,最后落在赛貂蝉脸上。“大雪天的,堵门喊打喊杀,火气不小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把事情闹得这么难看?” 他语气平和,却字字带着分量。
赛貂蝉看到白展堂和林阳,眼中的怨毒更盛,尤其是看到林阳手腕上那对深青色的暖袖时,妒火几乎要喷出来!她猛地一指锦盒中那对惨不忍睹的紫貂暖筒,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刺耳:“好好说?白展堂!你让老娘怎么好好说?!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对‘紫貂金珠牡丹暖手筒’!关外进贡的上等紫貂皮!足金镶边!苏绣大师手笔的牡丹!上面缀的是南珠!价值连城!是我赛貂蝉压箱底的宝贝!如今呢?!”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恨意:“被你们同福客栈那个杀千刀的蠢猪李大嘴!一个喷嚏!全毁了!全毁了!沾满了他的鼻涕口水!臭油烂葱味儿!这还怎么戴?怎么见人?!我的心血!我的脸面!全被这头蠢猪给糟蹋了!佟湘玉!”她猛地转向佟湘玉,眼神如刀,“今天不赔我这对暖筒的钱!不把那头蠢猪交出来让我扒皮抽筋!老娘就砸了你这破客栈的招牌!说到做到!”
她身后的打手们立刻配合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喝,手中哨棒顿地,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震得门框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气势汹汹。
佟湘玉气得浑身发抖:“放屁!赛貂蝉!你少血口喷人!你那破玩意儿值多少钱还不是你一张嘴说了算?谁知道是不是你早就弄坏了赖上我们?再说了,李大嘴打喷嚏是天灾!又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你那玩意儿味儿太冲!熏着人了!凭什么要我们赔?还扒皮抽筋?你敢动大嘴一根汗毛试试!” 她虽然心疼可能真的要赔钱,但在外人面前,护短是必须的。
“天灾?!味儿太冲?!”赛貂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道,“佟湘玉!你少给我耍无赖!人证物证俱在!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就是李大嘴这头蠢猪干的!今天不赔钱!不给我个交代!老娘跟你没完!给我砸!”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作势就要挥手让打手们上前!
“住手!”白展堂猛地一声断喝,如同平地惊雷!他身形未动,但一股无形的气势陡然散发出来,那双桃花眼里寒光闪烁,竟让最前面几个蠢蠢欲动的打手动作一滞!行走江湖多年的煞气,此刻展露无遗!
“赛掌柜,”白展堂的声音冷得像冰,“砸店?容易。后果,你想清楚了吗?” 他目光扫过那群打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笑意,“七侠镇,是有王法的地方。邢捕头就在衙门里烤火。就算他不管,我白展堂还在呢。你确定你带来的这几块料,够我老白活动筋骨的?”
他语气平淡,但话语里的威胁之意如同实质的寒冰,让那几个打手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白展堂“盗圣”的名头,在江湖底层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赛貂蝉也被白展堂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震慑了一下,但旋即被更大的怒火淹没:“白展堂!你少拿江湖名头吓唬人!老娘不吃这套!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赔我的宝贝!五千两!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五千两?!”佟湘玉倒吸一口凉气,差点背过气去,“你……你抢钱啊!赛貂蝉!你那破玩意儿是金子打的还是珠子镶的?五千两?你怎么不去抢国库?!”
“破玩意儿?!”赛貂蝉指着锦盒,气得浑身哆嗦,“佟湘玉!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紫貂!关外贡品!指甲盖大一块就够你同福客栈干半年!还有这金边!足金!这牡丹!苏绣大师!这南珠!颗颗圆润!五千两?老娘还少说了呢!今天拿不出钱,就拿你这破客栈抵债!” 她状若疯狂。
场面再次僵持,剑拔弩张。一边是赛貂蝉歇斯底里的索赔和凶悍的打手,一边是同福众人的愤怒和护短。风雪呼啸,气氛降至冰点。
林阳看着眼前这场因一个喷嚏引发的荒诞闹剧,眉头紧锁。他知道赛貂蝉是借题发挥,狮子大开口,但东西确实是李大嘴弄脏的,理亏在先。五千两是绝对不可能,但若不给个说法,以赛貂蝉的性子,今日之事绝难善了。他目光扫过锦盒里那对华贵却污秽的暖筒,又看看自己手腕上朴素却温暖的青布暖袖,心中一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温婉却清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穿透了紧张的风雪和喧嚣:
“赛掌柜。”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祝无双不知何时,竟从客栈内走了出来。她依旧穿着那身青色的棉袄,外面罩着半旧的藕荷色比甲,小脸在寒风中冻得有些发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和坚定。她没有看那些凶神恶煞的打手,也没有看歇斯底里的赛貂蝉,目光平静地落在锦盒里那对污秽的紫貂暖筒上。
“无双?你出来干什么?快进去!”佟湘玉急道。
无双却轻轻摇了摇头,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林阳身边不远处。她深吸一口气,似乎鼓足了勇气,再次看向赛貂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赛掌柜,您这对暖手筒……确实华贵。弄脏了,是李大哥的不是。” 她的话让佟湘玉和郭芙蓉都皱起了眉头,李大嘴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
赛貂蝉冷哼一声,下巴扬得更高,等着看无双能说出什么。
无双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韧性:“但李大哥并非有意。您的暖筒……香气独特,李大哥又恰好离得近,鼻子受了刺激才打喷嚏。此事,双方皆有因由。”
“双方有因由?!”赛貂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小丫头片子,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滚开!”
无双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至于赔偿……五千两,确实太多。同福客栈小本经营,断然拿不出。但弄脏了东西,赔是应当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对污秽的暖筒,语气诚恳,“赛掌柜,您看这样可好?这对暖筒,我们同福客栈出钱,请最好的皮匠师傅清洗打理。若清洗后能恢复如初,自然最好。若不能……我们按清洗后残存的价值,再行商议赔偿,如何?”
她的话条理清晰,既承认了过错,又点出了客观原因(味道刺激),提出了一个相对合理且可操作的解决方案(清洗后议价),避免了首接对抗,也给双方留了台阶。这显然比佟湘玉的硬顶和赛貂蝉的漫天要价都要高明得多。
林阳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佟湘玉和郭芙蓉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无双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白展堂则微微点头,看向无双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深意。
赛貂蝉也被无双这突如其来的、合情合理的提议弄得一滞。她看着锦盒里那对污秽不堪的暖筒,再看看无双那张平静却坚定的脸,心头那股邪火像是被戳了个洞,泄掉了几分。她当然知道清洗未必能完全恢复,但无双的话让她无法立刻发作。她恨恨地瞪着无双,又看看佟湘玉和林阳,再看看白展堂那冰冷的眼神,以及那群被白展堂气势所慑、有些畏缩的打手……
“哼!”赛貂蝉最终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无双的提议,但嘴上依旧不饶人,“清洗?说得轻巧!我这可是上等紫貂!苏绣!金珠!弄不好就全毁了!佟湘玉,你给我听好了!我这就去找陈师傅!要是洗坏了,或者洗不干净,你们同福客栈,倾家荡产也得赔!我们走!” 她如同斗败但仍不甘心的孔雀,狠狠地剜了众人一眼,尤其是李大嘴躲藏的方向,然后猛地一挥手,带着那群打手,抬着那块写着“欠债还钱”的木牌和锦盒,气势汹汹却又有些灰溜溜地撤走了。风雪很快吞噬了他们的背影。
一场闹剧,暂时被无双的冷静化解。
“呼……”佟湘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被郭芙蓉眼疾手快地扶住。
“吓死额了……额滴神呀……”佟湘玉拍着胸口,心有余悸,“五千两!她怎么不去抢!无双啊,”她看向无双,眼神复杂,有感激,也有一丝后怕,“多亏了你了!要不然……额这客栈今天怕是真要……”
“掌柜的,应该的。”无双微微低下头,轻声说道。她的小脸依旧有些苍白,刚才鼓起勇气站出来,显然也耗费了她极大的心力。
“无双妹子,好样的!”郭芙蓉用力拍了拍无双的肩膀,一脸佩服,“那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比掌柜的就知道硬顶强多了!赛貂蝉那老妖婆,脸都气绿了!哈哈!”
白展堂也走了过来,看着无双,难得地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眼中带着赞许:“无双,行啊!深藏不露!刚才那番话,有水平!够胆识!比某些就知道躲柱子后面的强!” 他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依旧躲在柱子后面瑟瑟发抖的李大嘴。
吕秀才也从门框后探出头,推了推眼镜,摇头晃脑:“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无双姑娘虽非君子,然此危急时刻,言必有中,行必有方,化解干戈于无形,实乃巾帼不让须眉!善哉!善哉!”
李大嘴见危险解除,这才哆哆嗦嗦地从柱子后面挪出来,对着无双连连作揖,带着哭腔:“无双妹子!救命恩人啊!俺李大嘴这条命……不!俺这身肉!以后就是你的了!你让俺往东,俺绝不往西!你让俺打狗,俺绝不撵鸡!呜呜……吓死俺了……”
众人看着李大嘴那副怂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场风波带来的紧张气氛,终于渐渐散去。
林阳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有些不好意思的无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对深青色的暖袖。厚实的新棉包裹着手腕,针脚细密匀称,祥云暗纹在袖口若隐若现。这份朴素无华却饱含心意的温暖,此刻显得如此踏实而珍贵。它无需金珠点缀,无需紫貂衬托,却能在风雪中,在混乱里,稳稳地守护着一份属于人间的暖意。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同福客栈的屋檐,投向依旧纷纷扬扬、笼罩天地的鹅毛大雪。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冰冷刺骨。然而,客栈大堂里透出的昏黄灯火,身边众人劫后余生的喧闹与笑声,还有腕间那份沉甸甸的温暖,却在这冰天雪地里,构筑起一个坚不可摧的港湾。
白展堂不知何时又站到了他身边,同样望着漫天风雪。两人没有言语,但那份“有地方落脚,有群朋友,挺好”的默契,在经历了这场闹剧后,仿佛更加清晰和深刻。白展堂端起不知何时又续上的热茶,递了一杯给林阳。
林阳接过,两只粗瓷茶杯,在风雪呼号的背景音中,再次轻轻一碰。
叮。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在心上。所有的喧嚣、纷扰、甚至方才的剑拔弩张,都在这风雪客栈温暖的灯火下,在茶杯相碰的轻响和腕间暖袖的温柔包裹中,沉淀为一种名为“烟火人间”的安稳。风雪依旧,但心己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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