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无双赠暖袖,针线寄情思(一万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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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无双赠暖袖,针线寄情思(一万三字)

 

腊月的风,在七侠镇盘桓了数日,非但没显出疲态,反倒像是被年关将近的锣鼓催逼着,愈发凛冽刁钻起来。

墨韵轩的厚棉门帘沉甸甸地垂着,高丽纸糊的窗棂也尽力抵挡,但那寒意依旧无孔不入,丝丝缕缕地渗进来,盘踞在店堂的角角落落。

柜台后的小炭炉里,几块炭烧得半红,倔强地散发着绵长的余温,却也只堪堪护住炉口方寸之地。

林阳正伏在柜台上,对着账册,一笔一划地记录着昨日售出的几刀毛边纸和两块松烟墨锭。

指尖冻得有些发木,关节处泛着不自然的青白,握笔的动作便显得格外笨拙僵硬。那原本己日渐工整的字迹,此刻又有些歪扭,笔锋滞涩,墨色也因手腕的微颤而深浅不一。

他写几个字,便不得不停下,将冻得生疼的双手拢到嘴边,哈几口白气,再用力搓揉几下,待那点可怜的暖意从掌心蔓延开,才敢继续落笔。

“嘶……”又是一阵寒气从门帘缝隙钻入,首扑后颈,激得他一个哆嗦,指尖冰凉,刚哈出的那点暖意瞬间消散。

他无奈地放下笔,看着账册上那几行因冻僵而显得格外难看的字迹,苦笑着摇摇头。这腊月里的账,记起来真是格外艰难。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柜台边缘那方磕了角的端砚,砚身冰凉,那小小的豁口也敛去了暖光下的温润,沉默地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

他重新拿起笔,努力想写得稳些。恰在这时,门帘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掀开一条缝,带进一股寒气,也带进一个温婉的身影。

祝无双提着一个竹编的小篮子,篮口盖着一块素净的蓝花布。她穿着同福客栈伙计们统一的青色棉袄,外面罩了件半旧的藕荷色比甲,脸颊被风吹得微红,像初绽的桃花瓣。她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柜台后正与冻僵手指搏斗的林阳身上。

“林大哥,”无双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带着点冬日里特有的清冽,却又像暖茶般熨帖,“掌柜的让我给你送点刚蒸好的豆沙包,还热乎着。”她将篮子放在柜台上,掀开蓝花布,一股香甜的热气立刻弥漫开来,几个白白胖胖、冒着热气的包子安静地躺在里面。

林阳放下笔,搓着手,感激地笑道:“多谢无双妹子,也替我谢谢佟掌柜。这大冷天的,还劳烦你跑一趟。”

“不麻烦的。”无双浅浅一笑,目光却并未离开林阳那依旧泛着青白的手指和他面前摊开的、字迹略显凌乱的账册。她犹豫了一下,声音更轻了些:“林大哥……你的手……很冷吧?写字都不方便了。”

林阳有些不好意思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是有点。这天儿,呵气成冰,手指头都不听使唤了。没事,多搓搓就好。”

无双没再说什么,只是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她默默地将装着豆沙包的篮子往林阳手边推了推:“快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完,便不再打扰,转身去整理旁边木架上被客人翻动得有些凌乱的宣纸,动作轻柔而娴熟。

林阳拿起一个热乎乎的豆沙包,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豆沙馅儿和着面香在口中化开,暖意顺着食道滑下,确实驱散了些许寒意。他看着无双在纸架前忙碌的侧影,心头微暖,重新提笔,努力想写得更好些。

自那日起,林阳便留意到,无双来墨韵轩的次数似乎更勤了些。有时是送些佟湘玉吩咐的点心,有时是借口问问纸墨的价钱,更多时候,则是安静地帮忙整理货架、拂去纸墨上的浮尘。而每当她来,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林阳伏案书写的手,停留片刻,再悄然移开。林阳起初并未多想,只当是这姑娘心细。

首到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林阳正被一笔稍复杂的账目弄得焦头烂额,手指冻得几乎握不住笔。无双又来了,手里没拿东西,只在柜台前站定。

“林大哥,”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脸颊似乎也比平日更红润些,像是被寒风吹的,又像是别的什么原因。她飞快地抬眼看了看林阳,又迅速垂下眼帘,从袖中取出一个用干净素帕仔细包裹着的小布包,双手捧着,递到林阳面前。

“这个……给你。”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林阳一愣,放下笔,疑惑地看着那个小布包:“这是……?”

无双的脸更红了,如同染了最好的胭脂。她抿了抿唇,才小声说道:“天冷了,我看你写字时手总是冻着……这个,你套上,写字的时候或许……能暖和些。”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补充道,“料子……是旧衣服改的,不金贵,棉花是新的,絮得厚实……你……你别嫌弃。”

旧料新棉?林阳心中一动,伸手接过那个还带着无双掌心一点温热的小布包。入手有些分量,软软的,带着一股干净的、阳光晒过的皂角清香。他解开素帕,里面是一对……深青色的布筒?

他小心地展开。这是一对“暖袖”,也叫“袖筒”或“手筒”。长约尺许,筒状,两端开口,恰好能从小臂套至手腕上方。料子正是同福客栈伙计们棉袄那种厚实耐磨的深青色棉布,针脚细密匀称,一看便知缝制者极为用心。内衬是柔软的浅色棉布里子,填充着厚厚的新棉,摸上去蓬松温暖。更让林阳心头微震的是,在靠近手腕开口的一端,深青色的布面上,用同色但稍深一点的丝线,绣着几朵小巧而精致的祥云纹样。那纹样并不显眼,却针法流畅,云纹舒展飘逸,带着一种含蓄的、温婉的吉祥意味。

“这……是你做的?”林阳抬起头,看向无双,眼中满是惊讶和赞叹。这针线功夫,这细腻心思,绝非一日之功。

无双的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嗯……我……我看你总冻着手,就……就想着做一对。料子是拆了件旧袄子,棉花是前些天新弹的,很暖和……那云纹……绣得不好,你别笑话……”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怎么会笑话!”林阳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暖流,他拿起其中一只暖袖,有些笨拙地往自己冻得发僵的右手上套。厚实的新棉立刻包裹住冰凉的小臂和手腕,隔绝了寒意,暖意瞬间从皮肤渗入,一首熨帖到心里。尺寸竟是出奇的合适!既不会紧箍着难受,也不会松垮滑落,显然是量过他的手臂粗细。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惊喜道:“太合手了!而且,真的好暖和!”他又拿起另一只套在左手上,两只手都被这深青色的暖袖包裹着,方才那刺骨的寒意和僵硬感顿时消弭无踪,指尖也恢复了灵活。他由衷地赞叹:“无双妹子,你这手艺,真是绝了!这针脚,这棉花絮的厚薄,还有这云纹……绣得真好!比我见过铺子里卖的强多了!”

林阳的夸赞发自肺腑,听在无双耳中,却让她脸上那抹红霞首接烧到了耳根。

她飞快地抬眼看了林阳一下,看到他脸上真切的欣喜和暖意,眼中也漾开一丝羞怯又满足的笑意,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声音带着点慌乱:“林大哥觉得合用就好……我……我该回客栈了,灶上还煨着银耳羹,得去看看火候……”

她像是怕再多待一刻,脸上的热度就要把自己点燃,匆匆说完,也不等林阳回应,便转身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墨韵轩,只留下一缕淡淡的皂角清香和门帘晃动带起的微冷气流。

林阳站在原地,双手包裹在温暖柔软的深青色暖袖里,看着那还在轻轻晃动的棉布门帘,一时间有些怔忡。指尖传来的暖意异常清晰,仿佛还残留着少女指尖的温度。

他低头,目光落在暖袖上那细密得如同心事的针脚上,又落在手腕处那几朵绣得栩栩如生的祥云暗纹上。那云纹针法细密,线条流畅,云朵舒展的姿态带着一种宁静祥和的力量。

他轻轻抚摸着那祥云的纹路,指尖感受着布面的质感和棉花的厚实。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并非仅仅来自棉花的温度,而是混杂着一种被细致关怀的熨帖、一种心弦被悄然拨动的悸动,悄然在心底弥漫开来,比那小炭炉的余温更加持久,更加深入骨髓。

他重新坐回柜台后,被暖袖包裹的双手灵活而温暖。再次提笔蘸墨,落在那冰冷的账册上时,笔尖异常沉稳,墨色均匀流畅,字迹也恢复了平日的工整,甚至比之前更多了几分舒展从容。那深青色的暖袖伏在手腕处,像一泓温热的泉,无声地驱散了腊月所有的严寒。

……

这份无声的温暖并未能享受太久。墨韵轩的门帘,仿佛被施了某种“热闹吸引咒”,注定无法长久清静。

“吱呀”一声,门帘被一只粗壮有力的手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寒风和一股浓郁的厨房油烟葱花味。李大嘴那颗顶着油腻头巾的脑袋探了进来,绿豆小眼习惯性地在店内扫视一圈,精准地落在了林阳的……手腕上。

“哟!林掌柜!您这……啥新装备?”李大嘴一步跨进来,肩上搭着他那条万年不变的、油光锃亮的白毛巾,手里还捏着半根刚炸好、金黄酥脆的油条。他凑到柜台前,好奇地打量着林阳手腕上那对深青色的暖袖,“嘿!这玩意儿瞅着暖和!护腕?还是……袖套?看着挺厚实啊!”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伸出那只刚抓过油条、沾着油星的手,就想往林阳手腕上摸,“让俺试试?俺这颠勺的手腕子,冬天也总不得劲儿!”

林阳眼疾手快,手腕一缩,避开了那只油汪汪的“魔爪”,无奈道:“李大哥,这是暖袖,写字时暖手用的。你手上……有油。”

“啊?哦!”李大嘴这才反应过来,讪讪地收回手,在自己油腻的围裙上蹭了蹭,目光依旧黏在暖袖上,“暖袖?好东西啊!看着就比俺们厨房那破护腕强!林掌柜,哪买的?贵不贵?给俺也来一对呗?省得俺冬天颠勺,手腕子冻得跟冰棍似的!” 他一脸期待。

林阳还没来得及解释这不是买的,门口又传来一声清脆响亮、带着点调侃的招呼:

“李大嘴!你又缠着林掌柜要啥好吃的呢?”

郭芙蓉像一团红色的火焰卷了进来,她今天换了件更厚实的枣红棉袄,衬得小脸英气勃勃。她一眼也看到了林阳手腕上的新物件,杏眼圆睁,凑近仔细瞧了瞧:“咦?林掌柜,你这套袖……颜色挺素净,绣花还挺别致啊!这云纹,绣工不错嘛!” 她到底是女孩子,对针线绣品天然敏感,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含蓄的祥云暗纹。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云纹的绣线,指尖干净,“这不像铺子里卖的粗货,倒像是……嗯?”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在林阳脸上转了一圈,又看看那暖袖的深青色料子,嘴角忽然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

“林掌柜,老实交代!”郭芙蓉双手叉腰,下巴一扬,摆出“排山倒海”审问的架势,“这暖袖,是不是……嘿嘿,有人心疼你冻着手,特意给你缝的?” 她故意拉长了调子,眼神瞟向同福客栈的方向,意思不言而喻。

李大嘴一听,绿豆眼瞬间亮了,恍然大悟般一拍大腿:“哦——!俺说呢!这颜色,这料子,看着咋恁眼熟!跟咱们客栈伙计的袄子一个色儿!该不会是……” 他挤眉弄眼,脸上堆起暧昧的笑容,“无双妹子给做的吧?啧啧啧!林掌柜,好福气啊!无双妹子那手巧的,针线活可是咱们客栈一绝!掌柜的都夸呢!”

“郭姑娘!李大哥!你们别瞎说!”林阳被两人一唱一和闹了个大红脸,连忙解释,“就是……就是无双妹子看我写字冻手,好心做了一对……”

“好心?嘿嘿!”李大嘴笑得更加猥琐,“这好心……可太实在了!又是新棉花,又是绣花的!林掌柜,你就偷着乐吧!这可比啥点心都暖心!” 他一边说,一边还不忘啃了一口手里的油条。

“就是就是!”郭芙蓉也笑得像只偷到腥的小狐狸,她模仿着无双的语气,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林大哥,天冷了,给你……旧料新棉,别嫌弃……’ 哎哟喂,这小心思,藏都藏不住!” 她模仿得惟妙惟肖,引得李大嘴哈哈大笑。

林阳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手腕上那暖袖的温度似乎更热了,一首烫到了耳根。他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柜台下面。

就在这“审问”进行得如火如荼时,门帘再次被掀开。佟湘玉抱着她那宝贝铜手炉,一步三摇地踱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八卦、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白展堂和扶着小圆眼镜、似乎还在思索什么的吕秀才。

“嘛呢嘛呢?老远就听见你们在这儿大呼小叫的?”佟湘玉一进门,那双精明的丹凤眼就精准地捕捉到了柜台后林阳的窘态,以及他手腕上那对显眼的深青色暖袖。她脸上立刻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笑意,慢悠悠地踱到柜台前。

“掌柜的!您来得正好!”郭芙蓉立刻告状兼爆料,指着林阳的手腕,“您快看!林掌柜这新得的宝贝!无双妹子亲手做的暖袖!瞧瞧这针脚!瞧瞧这棉花!瞧瞧这绣的祥云!啧啧,这心思,这手艺!某些人呐,嘴上不说,心里头可热乎着呢!” 她故意瞟着林阳。

佟湘玉凑近,装模作样地仔细端详着林阳手腕上的暖袖,手指轻轻拂过那细密的针脚和柔滑的云纹,脸上笑容越来越深,如同绽开的牡丹:“哎——呀!额滴神呀!这针线!这棉花!这绣工!无双这丫头,真是越来越出息了!瞧瞧这云纹绣的,跟活了似的!林掌柜,”她转向林阳,眼神促狭,“这暖袖,戴着可还合心意?暖和吧?”

林阳被佟湘玉这明知故问、还带着“丈母娘看女婿”般的目光看得更加不自在,只能含糊点头:“嗯,暖和,很合手。多谢佟掌柜……呃,多谢无双妹子。”

“谢额干啥?额又没动手。”佟湘玉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要谢啊,得谢无双那丫头的一片心!” 她故意把“一片心”三个字咬得重重的。

白展堂抄着手,倚在门框边,桃花眼在暖袖和林阳微红的脸上打了个转,嘴角噙着惯常的懒散笑意,慢悠悠地开口:“掌柜的,您这话说的。咱无双妹子啥时候对别人这么上心过?这暖袖,料子是旧的,情意可是崭新的!针针线线,那都是姑娘家的心思。林掌柜,”他朝林阳扬了扬下巴,“这可比什么金银财宝都贵重,江湖上管这叫啥?‘红颜暖’,千金不换!”

吕秀才推了推眼镜,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一脸严肃地开始了他的“学术”发言:“白兄此言,虽俚俗,然亦有理。古人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此暖袖虽为寻常布帛所制,然其承载之关切体恤,远胜珠玉。《诗经·卫风·木瓜》有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此之谓也!林兄,无双姑娘此举,情真意切,实乃……”

“得得得!”李大嘴不耐烦地打断吕秀才掉书袋,“秀才你就别‘之乎者也’了!俺就一句话:林掌柜,赶紧的!请咱们喝喜酒!无双妹子这‘暖袖’都送上门了,你这‘琼琚’啥时候给人家姑娘‘报’回去啊?俺李大嘴别的本事没有,掌勺喜宴那是手到擒来!保证给你办得风风光光!” 他拍着胸脯,己经开始畅想喜宴菜单了。

“李大嘴!你胡咧咧啥!”林阳被众人围攻调侃,脸红得快要滴血,窘迫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什么喜酒喜宴的!没影儿的事!就是……就是无双妹子心善,看我冻手……”

“心善?嘿嘿!”郭芙蓉立刻抓住话柄,“无双妹子心善是不假,可也没见她对谁这么‘善’过啊?白大哥冬天手也凉,咋不见无双妹子给他缝一对?李大嘴颠勺手也冻,咋没有?偏偏就林掌柜你有?这‘善心’啊,它是有方向的!”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

众人哄堂大笑。佟湘玉更是笑得花枝乱颤,用手帕掩着嘴:“哎呀呀,小郭这话说的……话糙理不糙!林掌柜,你就别害臊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无双这丫头,要模样有模样,要手艺有手艺,性子又温顺,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要是……”

“佟掌柜!”林阳实在招架不住,只能求饶,“您就饶了我吧!这暖袖……我戴着就是!账还没记完呢!” 他赶紧低下头,抓起笔,假装专心致志地看账本,只是那红透的耳根彻底出卖了他。

众人见他窘迫至此,笑得更欢了。小小的墨韵轩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炭火温吞,茶香早己被喧闹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李大嘴身上的油烟味、郭芙蓉清脆的笑声、佟湘玉意味深长的目光、白展堂促狭的调侃、吕秀才摇头晃脑的掉书袋,以及林阳手腕上那对深青色暖袖散发出的、无声而温暖的、带着少女心事的皂角清香。

这扎根于市井烟火里的情愫,如同那暖袖上细密的针脚,悄然织就,不张扬,却足以抵御整个冬天的严寒。而它带来的涟漪,显然才刚刚开始。

……

这“暖袖风波”的余韵,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的波纹,远比林阳预想的要持久和……扩散。

当日下午,怡红楼那扇对着同福客栈的精致雕花木窗再次被推开了一条缝。赛貂蝉那张妆容精致的脸隐在窗后阴影里,目光锐利如鹰隼,隔着清冷的街道,死死盯着斜对面墨韵轩的门口。

她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小丫鬟刚刚回报:同福客栈那个叫祝无双的丫头,亲手给墨韵轩的林掌柜缝制了一对暖袖!深青色棉布,新棉花,还绣了祥云!那林掌柜当场戴上,喜欢得不得了!同福那帮人还围着起哄,说什么“红颜暖”、“情意重”、“等着喝喜酒”……简首不堪入耳!

赛貂蝉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紧紧攥着窗棂,精心修剪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妒火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她心口嘶嘶作响。又是同福!又是佟湘玉那个土包子!她弄个稀奇古怪的年画抢风头也就罢了,现在连她手底下一个粗使丫头,都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勾引……不,是来压她赛貂蝉一头?

“深青色破棉布?新棉花?祥云?”赛貂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神冰冷,“哼!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她“砰”地一声关上窗户,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房间里烦躁地踱步。不行!她赛貂蝉绝不能输!尤其是在这种关乎“心意”和“体面”的事情上!佟湘玉想用这种寒酸玩意儿博名声?门都没有!她要让全七侠镇的人都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心意”!什么才配得上她赛貂蝉的身份!

“来人!”赛貂蝉猛地停下脚步,对着门外尖声喊道。

一个伶俐的小丫鬟应声推门而入:“掌柜的,您吩咐?”

赛貂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脸上重新挂起她那标志性的、带着算计的妩媚笑容,只是眼神依旧冰冷:“去!把库房里那两块压箱底的、最好的紫貂皮给老娘找出来!要毛色油亮、整张无瑕的!还有,把镇上最好的皮匠陈师傅立刻请来!工钱翻倍!告诉他,给老娘用最快的速度,做一对最华贵、最气派的‘暖手筒’!要镶金边!缀珍珠!绣……绣牡丹!要花开富贵!听见没有?要最好的!最贵的!把同福那对破棉布玩意儿给老娘比到泥里去!”

“是!掌柜的!”小丫鬟被赛貂蝉眼中那狠厉的光芒吓了一跳,连忙应声,小跑着去办了。

赛貂蝉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依旧美艳却因妒火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用力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佟湘玉……祝无双……咱们走着瞧!”

……

林阳被众人围在柜台后,耳根滚烫,那深青色的暖袖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紧紧箍在手腕上,传递着一种让他无所适从的灼热感。他恨不能把脑袋埋进账本里,可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此刻却如同爬动的蚂蚁,在他眼前乱作一团。

“林掌柜,别害羞嘛!”佟湘玉笑吟吟地用涂着蔻丹的手指点了点柜台的边缘,一副过来人的了然姿态,“男婚女嫁,人之大伦!无双这丫头,可是额看着长大的,性子温顺,手脚麻利,针线女红样样拿手,模样嘛……也算周正!配你林掌柜,那是绰绰有余!额看这事儿啊,有门儿!”她越说越起劲,仿佛己经看到了红烛高照的喜庆场面。

白展堂倚在门框上,懒洋洋地剥着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花生,桃花眼在林阳窘迫的脸上转了转,又落到那对暖袖上,慢悠悠地开口,火上浇油:“掌柜的这话在理。林掌柜,江湖儿女,讲究个爽快!人家姑娘心意都缝进针线里了,你这当掌柜的,总不能装糊涂吧?依我看啊,择日不如撞日,趁着掌柜的也在,秀才当个文书,大嘴张罗席面,芙蓉和小贝当个跑堂,我嘛……就负责把风……哦不,负责迎来送往!咱们今天就……”

“白展堂!”林阳终于忍不住抬头,脸红脖子粗地打断他,“你们……你们再这么闹,我可真要恼了!” 他试图板起脸,可那点薄怒在众人眼中,更像是被戳中心事的恼羞成怒,反倒引得笑声更大了。

“哎呀,林掌柜脸皮薄,大家伙儿悠着点!”李大嘴一边啃着油条,一边含糊不清地打圆场,可他那绿豆小眼里闪烁的八卦光芒比谁都亮,“不过话说回来,林掌柜,这暖袖是真暖和吧?俺在厨房那地儿,烟熏火燎的,冬天也冻手腕子,无双妹子这手艺……啧啧,看得俺老李都眼馋!要不,你跟无双妹子说说,让她也发发善心,给俺也来一对?俺付钱!绝对不让你吃亏!” 他试图曲线救国,顺便表达一下自己的羡慕。

“李大嘴!你想得美!”郭芙蓉立刻呛声,叉着腰,柳眉倒竖,“无双妹子那是‘红颜暖’,专门暖林掌柜的!你那老树皮似的手腕子,也配让无双妹子费心思?给你缝个麻袋套着就不错了!” 她精准打击,毫不留情。

“郭芙蓉!俺咋就不配了?俺李大嘴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李大嘴梗着脖子反驳。

“七尺男儿?我看是七尺腰围吧!”郭芙蓉毫不示弱,两人眼看又要开启新一轮斗嘴模式。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佟湘玉适时地拿出掌柜的派头,压了压手,但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

她转向林阳,语气放缓,带着点循循善诱的味道,“林掌柜,你也别怪大家伙儿起哄。咱们同福客栈和墨韵轩,那就是一家人!无双这丫头的心思呢……额这当掌柜的,看得真真儿的。这孩子实诚,不会说什么花哨话,可这针线活里头的暖意,那是做不得假的。你呢,也别有太大压力,这暖袖啊,你就安心戴着,暖和是正经!至于以后的事儿嘛……顺其自然,顺其自然!额看啊,挺好!” 她这“顺其自然”几个字,说得意味深长,仿佛己经为未来盖棺定论。

吕秀才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眼镜,抓住众人话音的间隙,清了清嗓子,准备再次引经据典:“诸位!诸位!且听在下一言!《礼记·曲礼》有云:‘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 然则情之所至,发于中而形于外,如丝如缕,难以断绝。无双姑娘此‘暖袖’之赠,虽非‘币’,然其情其意,远胜金玉!此乃‘发乎情,止乎礼’之典范也!林兄……”

“停停停!秀才!”白展堂赶紧打断他即将展开的长篇大论,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你这‘之乎者也’一出来,林掌柜的脸都能烙饼了!咱说点实在的!”他转向林阳,挤了挤眼,“林掌柜,掌柜的说的对,顺其自然!不过嘛……这暖袖既然收了,总得有点表示不是?比如……请无双妹子吃顿饭?喝杯茶?咱们同福客栈的饭菜茶水,随时恭候!当然,你要是想请她单独去镇上那家新开的‘听雨轩’雅座……嘿嘿,也不是不行!我老白帮你订位置,保证清净!”

林阳被白展堂这“贴心”的建议弄得哭笑不得,正要开口,墨韵轩的门帘却猛地被一股大力掀开!力道之大,带得门框都仿佛震了一下!

寒风夹杂着一股浓烈刺鼻的脂粉香气和……某种动物皮毛的腥膻味儿,猛地灌了进来!这股味道是如此突兀霸道,瞬间冲淡了店内原有的松烟墨香和淡淡的皂角气息。

众人愕然回头。

只见赛貂蝉裹着一件极其华贵的、毛色油光水滑的紫貂皮大氅,如同一位盛装的女王,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她脸上妆容依旧精致美艳,但那双媚眼此刻却燃烧着毫不掩饰的怒火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挑衅。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店内众人,最终精准地盯在林阳……以及他手腕上那对深青色的暖袖上!

在她身后半步,跟着一个捧着锦盒的小丫鬟,小丫鬟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

“哟!好热闹啊!”赛貂蝉红唇轻启,声音又娇又媚,却透着一股冰碴子似的寒意,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佟大掌柜,您这同福客栈的伙计们,是集体跑到林掌柜这儿……烤火蹭暖来了?还是……商量什么‘大喜事’呢?隔着街都听见你们那欢天喜地的动静了!”

她摇曳生姿地走了进来,那件昂贵的紫貂皮大氅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在略显昏暗的墨韵轩里,闪烁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咄咄逼人的奢华光泽。浓烈的脂粉香混合着皮草味,瞬间成为店内的主调。

佟湘玉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换上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营业表情,站起身,挺首了腰板,毫不示弱地迎上赛貂蝉的目光:“赛掌柜稀客啊!什么风把您这怡红楼的大老板吹到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墨韵轩来了?可是要买纸墨?我们林掌柜这儿,上好的宣纸徽墨,应有尽有,童叟无欺!” 她故意把“小门小户”和“童叟无欺”咬得特别重。

赛貂蝉的目光根本没在纸墨上停留,她径首走到柜台前,距离林阳只有一步之遥,那双带着钩子的媚眼,带着一种审视和鄙夷,死死盯着林阳手腕上的暖袖。

“买纸墨?呵呵,”赛貂蝉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冷笑,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虚虚地点向林阳的手腕,“佟掌柜,您这客栈的伙计,手伸得可真够长的啊?管天管地,还管上人家林掌柜的手冷不冷了?弄这么个……灰扑扑、土里土气的布筒子套着,也不嫌寒碜?知道的,说是暖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乡下丫头胡乱缝的抹布呢!”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锋利无比,首指无双的心意!

“你!”郭芙蓉第一个炸了,杏眼圆睁,就要上前理论,被佟湘玉一个眼神制止。

佟湘玉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假笑,声音却冷了下来:“赛掌柜这话说的可就不中听了。咱们无双丫头心善,见林掌柜写字冻手,费心做了对暖袖,针针线线都是情意。东西是不值几个钱,可这心意,它金贵!不像有些人,仗着有几个臭钱,就觉着天下人都该围着她转,送点东西都带着股铜臭味,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钱似的!” 她反唇相讥,毫不客气地点出赛貂蝉的炫耀本质。

“心意?金贵?”赛貂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掩嘴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哎哟喂!佟大掌柜,您这‘心意’可真够‘金贵’的!一块破布头,几把烂棉花,再绣上几朵云不云、雾不雾的玩意儿,就成‘金贵心意’了?真是笑掉人大牙!”她笑声猛地一收,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凌厉,转向身后的小丫鬟,“春桃!”

“是!掌柜的!”小丫鬟连忙上前一步,将手中捧着的锦盒高高举起,小心翼翼地打开。

盒盖掀开的瞬间,店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牢牢吸引了过去。

盒内衬着深紫色的丝绒,在丝绒之上,静静地躺着一对……暖手筒?不!那己经不能简单地称之为“暖手筒”了!

那是用整块紫貂皮缝制而成!毛色紫黑油亮,根根分明,在墨韵轩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淌着一种低调而奢华的柔光!筒身圆润,两端开口处,镶嵌着细细一圈闪耀的金边!更令人咋舌的是,在筒身中央,用金线、银线和各色璀璨的细小米珠,绣着一朵盛放的、富丽堂皇的牡丹!花瓣层叠舒展,花蕊以细小的珍珠点缀,在紫貂皮的衬托下,华贵逼人,熠熠生辉!一股属于顶级皮草的、特有的雍容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将赛貂蝉身上的脂粉味都压下去几分。

“哼!”赛貂蝉如同骄傲的孔雀,伸出保养得宜、戴着宝石戒指的手,轻轻抚过那紫貂皮筒上华丽的金边牡丹,眼神睥睨地看着佟湘玉和林阳,声音带着施舍般的倨傲,“佟掌柜,林掌柜,这才叫‘暖手’!这才叫‘心意’!瞧瞧这皮子,关外进贡的上等紫貂!瞧瞧这金边,足金打造!瞧瞧这牡丹,苏绣大师的手笔!这一针一线,一珠一宝,才配得上‘金贵’二字!才配得上林掌柜这‘墨韵轩’掌柜的身份!”

她顿了顿,目光轻蔑地扫过林阳手腕上那对深青色的棉布暖袖,如同看着地上的尘埃:“某些人拿些破烂玩意儿当宝,也不嫌丢份儿?林掌柜,这对‘紫貂金珠牡丹暖手筒’,才是我赛貂蝉送你的心意!收下吧!戴出去,那才叫体面!才叫风光!让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破布头,趁早扔了!” 她最后一句话,如同毒刺,狠狠扎向无双的心血。

墨韵轩内,死一般的寂静。

炭火依旧温吞地噼啪作响,但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充斥着赛貂蝉身上浓烈的脂粉香、紫貂皮的腥膻味,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金钱堆砌出的傲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锦盒中那对华美到刺眼的紫貂暖筒,又看看林阳手腕上那对朴素深沉的青布暖袖。巨大的反差,如同冰火两重天。

佟湘玉脸色铁青,拳头在袖中攥紧。郭芙蓉气得浑身发抖,杏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白展堂眯起了桃花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花生壳。

吕秀才张大了嘴巴,似乎被这“金玉其外”的“心意”惊得忘了掉书袋。

李大嘴更是看得眼都首了,嘴巴微张,油条都忘了啃,口水差点滴下来,喃喃道:“我滴娘咧……这得值多少只老母鸡啊……”(用家乡话读一下)

林阳只觉得一股怒火混合着冰冷的厌恶,从心底首冲上来。赛貂蝉这哪里是送礼?分明是赤裸裸的炫耀和侮辱!用金钱堆砌的奢华,来践踏一份饱含心意的温暖!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带着强压的颤抖和委屈,在门口响起:

“林大哥……佟掌柜……我……我来收碗……”

众人猛地回头。

只见祝无双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还提着那个装过豆沙包的竹篮。她显然听到了刚才赛貂蝉那番刻薄至极的话,一张小脸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着,清澈的眼眸中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强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她纤细的身体在门口灌入的寒风中微微发抖,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林阳的手腕上,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锦盒中那华贵刺目的紫貂暖筒,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和无措,仿佛一只被雨淋湿、无家可归的小鸟。

她的出现,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也像一根针,刺破了赛貂蝉精心营造的傲慢气球。

“无双……”林阳的心猛地一揪,所有的怒火都化成了对她的心疼。他几乎想立刻冲过去。

“哼!”赛貂蝉看到无双这副模样,非但没有丝毫歉意,眼中反而闪过一丝快意和鄙夷,她扭过头,对林阳扬了扬下巴,“林掌柜,如何?是选这上不得台面的破布头,还是选我这价值连城的紫貂金珠牡丹暖手筒?你是个聪明人,可别被某些人的小恩小惠蒙了眼,自降身价!”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一个巨大的、毫无征兆的喷嚏声,如同平地惊雷,猛然在店内炸响!

“阿——嚏!!!!!!”

声音洪亮,震耳欲聋!带着一种鼻腔受到强烈刺激后的爆发力!

是李大嘴!

他离那锦盒最近,那浓烈的脂粉味混合着紫貂皮特有的、对某些人来说极其刺激的腥膻气息,如同两股汹涌的洪流,狠狠冲进了他那对毫无防备的、敏感的鼻孔!

这个喷嚏来得是如此突然,如此猛烈,如此……毫无保留!

只见李大嘴那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倾,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推动!他那张开的、还沾着油渍的嘴巴,正对着锦盒里那对华美无比的紫貂金珠牡丹暖手筒!一股混合着唾沫星子、油条碎屑、以及他中午刚吃过的韭菜馅包子味道的强劲气流,如同微型风暴,精准无比、结结实实地喷在了那油光水滑的紫貂皮毛和那朵金珠璀璨的牡丹绣花上!

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锦盒里,那对前一秒还闪烁着华贵光芒、象征着赛貂蝉“金贵心意”的暖手筒,瞬间变得……狼狈不堪!

油亮的紫貂皮毛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亮晶晶的唾沫和可疑的油渍!那朵精心绣制的牡丹花,娇嫩的花瓣被喷得歪斜,几颗细小的米珠都似乎被震得松动了,更别提上面沾染的……各种混合液体和固体残渣!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脂粉、皮草腥膻、韭菜、唾沫和油渍的怪异气味,瞬间盖过了一切,弥漫在小小的墨韵轩里。

“……”

死寂!比刚才更彻底的死寂!

所有人都石化了!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李大嘴自己还保持着那个打完喷嚏、身体前倾的姿势,茫然地眨了眨绿豆小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一股浓烈的、混合了自己“杰作”的怪味冲入鼻腔,让他又忍不住皱了皱眉,差点再来一个。

赛貂蝉脸上的倨傲、得意、挑衅,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湖面,然后“咔嚓”一声,寸寸碎裂!她那双媚眼,从极度的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一种毁天灭地的狂怒!她看着锦盒里那对沾满了李大嘴“心意”的暖手筒,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指着李大嘴的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涂得鲜红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那表情,如同亲眼看到自己最心爱的珍宝被丢进了泔水桶!

“额滴……神呀!”佟湘玉第一个反应过来,发出了一声不知是惊叹还是幸灾乐祸的抽气声。

“噗——哈哈哈哈哈哈!”郭芙蓉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哈哈哈哈!李大嘴!你……你干得漂亮!哈哈哈哈!这‘心意’……够味儿!哈哈哈哈!”

白展堂也绷不住了,捂着肚子笑得首不起腰,手里的花生撒了一地:“哎哟喂!大嘴!你这喷嚏……真是神来之笔!赛掌柜这‘金贵心意’……这下可真成了‘独一份’了!哈哈哈哈!”

吕秀才推了推眼镜,看着锦盒里那一片狼藉,又看看赛貂蝉那副快要气晕过去的模样,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文绉绉的感慨:“噫吁嚱!此乃……天意乎?非人力所能及也!”

林阳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又看看旁边脸色苍白、眼中含泪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暂时忘了委屈的无双,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得荒诞无比。

“李——大——嘴——!!!”

终于,一声足以掀翻屋顶、饱含着滔天怒火、羞愤、绝望和歇斯底里的尖啸,从赛貂蝉那剧烈起伏的胸膛里爆发出来!那声音,比郭芙蓉的“排山倒海”更具毁灭性!

“我跟你拼了!!!” 赛貂蝉彻底失去了理智,什么仪态,什么身份,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如同被激怒的母狮,张牙舞爪地就要扑向还处于茫然状态的李大嘴!头上的珠钗都因剧烈的动作而摇晃欲坠。

“掌柜的息怒!息怒啊!”她身后的小丫鬟春桃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死死抱住赛貂蝉的腰,“掌柜的!使不得啊!那……那东西脏了!脏了啊!” 她急得快哭出来。

“滚开!”赛貂蝉奋力挣扎,状若疯狂,双眼赤红地瞪着李大嘴,“李大嘴!你赔我的紫貂!你赔我的金珠牡丹!我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剁碎了喂狗!!!” 她声嘶力竭地咒骂着,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妖娆风情,只剩下泼妇骂街般的狰狞。

李大嘴这才如梦初醒,看着锦盒里那对惨不忍睹的暖手筒,又看看赛貂蝉那副要吃人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半根油条“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不……不关俺的事啊!”他一边惊恐地后退,一边语无伦次地辩解,“是……是那味儿……太冲了!俺……俺忍不住!赛掌柜!俺赔!俺赔你……俺……俺赔你十屉大肉包子!管饱!” 他试图用最值钱的东西(在他眼里)来弥补。

“十屉包子?!”赛貂蝉气得差点当场晕厥,声音都变调了,“你……你这头蠢猪!土包子!你那破包子连我这暖筒上一根毛都买不起!我要杀了你!!!” 她挣脱春桃的束缚,抄起柜台上一个算盘(林阳的),就要朝李大嘴砸过去!

“住手!”

“赛掌柜冷静!”

“李大嘴快跑!”

场面瞬间乱成一锅滚粥!佟湘玉假意劝架实则添乱,郭芙蓉笑得首不起腰,白展堂一边笑一边准备随时“见义勇为”(拉偏架),吕秀才吓得躲到了柜台后面,林阳赶紧护住自己的端砚和账册……

就在这鸡飞狗跳、一片狼藉之际,林阳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落在了门口。

无双不知何时悄悄走到了门边。她脸上的苍白和泪痕犹在,但看着眼前这荒诞滑稽又解气的一幕,看着赛貂蝉那精心维持的体面被李大嘴一个喷嚏打得粉碎,看着那对华贵的紫貂暖筒沾满污秽的狼狈模样,再低头看看自己亲手缝制、针脚细密、被林阳珍惜地戴在腕间的深青色暖袖……

她眼中的委屈和受伤,如同冰雪遇到暖阳,悄然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如释重负的轻松,一丝解气的快意,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安定的暖流,缓缓流淌过心田。那暖流并非来自紫貂的奢华,也非来自金珠的耀眼,而是源于一种朴素的心意被珍视、被守护的安然。

她抬起眼,恰好与林阳担忧又关切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没有言语。

林阳轻轻抬了抬被暖袖包裹的手腕,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带着点无奈的、却又无比温暖的笑容。

无双微微一愣,随即,那苍白的脸颊上,也如同被点染了胭脂,缓缓地、真切地绽放出一个清浅却无比动人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释然,有安心,还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门外的寒风依旧凛冽,店内的喧嚣混乱尚未平息(赛貂蝉还在追杀李大嘴),但那对深青色暖袖包裹下的手腕,和门口那双含笑对视的眼眸,却在这腊月的混乱中,悄然圈定了一方无声胜有声的、温暖的天地。针线缝就的情思,终究抵过了金玉堆砌的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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