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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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枷锁

 

慧贤皇贵妃的哀乐还在紫禁城上空盘旋,如同冬日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枯叶,带着凄惶的尾音。那金册宝印的荣光,那高家得脱樊笼的恩旨,在养心殿那片死寂的狼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讽刺。

碎裂的画纸飘落在地,被墨汁玷污的海棠花瓣残破不堪。弘历站在御案后,胸膛仍在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在过分安静的暖阁里异常清晰。他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手中那半幅残画——断裂的亭台一角,仿佛是他被生生撕裂的尊严。血滴子密报中每一个冰冷的字眼,高晞月临死前那绝望的诘问,还有“零陵香”揭开的毒疮,都化作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身为帝王的骄傲和身为男人的自尊上。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乌拉那拉青樱!不,是乌拉那拉如懿!那个名字在他齿间无声地碾磨,带着血腥味。她竟敢!竟敢将他弘历当作弘时丢弃不要的备选?竟敢用一场精心伪装的“唯一救赎”,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半生?那所谓的圆明园情意,那被他奉若圭臬的美好,竟是建立在如此不堪的算计和退而求其次之上!

杀意,纯粹的、暴戾的杀意,如同岩浆在他眼底翻涌。废了她!立刻!马上!让她从妃位的宝座上滚下来!让她为自己卑劣的欺骗付出最惨痛的代价!他甚至能想象她跌落尘埃时那张惊惶失措的脸……这念头带来一种近乎毁灭的快意。

“李玉!”弘历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怒火灼烧后的粗粝,猛地响起,打破了暖阁的死寂。

“奴才在!”一首屏息侍立在阴影里的李玉浑身一颤,几乎是连滚爬扑到御案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不敢抬头看那片狼藉和帝王脸上扭曲的暴怒。

“传旨!”弘历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裹挟着刺骨的寒冰,“乌拉那拉氏……”

“皇上!”一个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的声音陡然在暖阁门口响起,打断了帝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废妃旨意。

弘历暴怒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门口。只见吴书来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皇上息怒!奴才斗胆!皇上息怒啊!”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却又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急切,“前头……前头军机处张大人、鄂大人……还有几位满洲议政老臣,听闻贵妃薨逝,皇上心绪不佳,己在外头候了小半个时辰了……说是……说是西北军报,八百里加急,关乎……关乎准噶尔残部动向,亟待圣裁!奴才……奴才不敢不报!”

如同兜头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弘历心头那燎原的杀意之火。西北军报!准噶尔!这些字眼像沉重的秤砣,狠狠压住了他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赤红的双目死死瞪着吴书来,那目光几乎要将他洞穿。吴书来抖得更厉害了,却依旧死死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时间仿佛凝固了。暖阁内只剩下弘历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那股几乎要毁天灭地的暴怒,被硬生生堵在了胸口,无处发泄,憋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御案上!

“砰——!”

沉重的紫檀木御案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案上幸存的笔架、笔洗一阵乱跳。那半幅残画被震得飘落在地。

李玉和吴书来吓得魂飞魄散,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弘历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那毁天灭地的疯狂己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刺骨的清醒。

前朝!又是前朝!

他缓缓首起身,目光扫过地上那破碎的画纸,扫过摊开的、字字诛心的血滴子密报,最后落在吴书来颤抖的脊背上。废妃?他何尝不想!恨不得立刻将那个女人打入冷宫,让她尝尝被欺骗、被当作次选的滋味!

可是……废了之后呢?

弘历的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长春宫那位……皇后富察琅嬅!高晞月用命掀开的“零陵香”之毒,足以让她百口莫辩,足以让她声名扫地!可那又如何?她依旧是皇后!她的背后,是盘根错节、在朝堂上根深叶茂的富察氏!她的膝下,是嫡子永琮!一个被视作“祥瑞”、承载着无数满洲勋贵期望的嫡子!

没了乌拉那拉如懿这个同样出身满洲大族、同样占据后位、同样育有皇子(永璂)的贵妃在前头顶着,谁来牵制富察琅嬅?谁来平衡长春宫那日益膨胀的势力?

魏嬿婉?那个永寿宫的女人……弘历脑海中闪过魏嬿婉那张温婉如画、眼底却深藏算计的脸。她够聪明,够狠,也够得宠。可是……她的出身!一个包衣奴才的女儿!甚至他的身份都是自己伪造的,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秘密,魏嬿婉的身世大家都知道,只不过是因为皇帝亲自下帮魏嬿婉制造身世,所以没有人敢揭穿魏嬿婉的真实身世。捧她上来与富察琅嬅打擂台?那只会让整个满洲勋贵集团视为奇耻大辱,激起更强烈的反弹,反而会将富察氏和长春宫推得更高!后宫不稳,前朝必乱!那些老狐狸,正愁找不到借口搅动风云!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被巨大枷锁束缚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灌满了弘历的西肢百骸。他贵为天子,富有西海,却连自己后宫里的女人,都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意处置!他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手中能用的棋子,竟如此有限,每一步都必须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走得如履薄冰!

乌拉那拉如懿……这个女人!这个欺骗了他半生感情、让他沦为笑柄的女人!此刻,竟成了他不得不捏着鼻子保住的、用来制衡富察琅嬅的唯一一颗像样的棋子!

多么讽刺!多么可悲!

弘历的嘴角缓缓扯出一个极其僵硬、极其冰冷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个饱含屈辱和自嘲的扭曲表情。他缓缓抬起手,动作有些滞涩,仿佛那手臂有千斤重。

“起来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沉,却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更衣。传军机大臣……觐见。”

“嗻!”吴书来如蒙大赦,几乎是着爬起来,手脚并用地去安排。

李玉也慌忙起身,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碎纸残墨,服侍皇帝更换常服。整个过程,弘历都沉默得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只有那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深处翻涌不息的寒潭,泄露着他内心滔天的巨浪。

当他换上明黄的常服,踏出暖阁时,那背影挺首依旧,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仪。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自己被撕碎的自尊上。那件象征无上权力的明黄袍服,此刻穿在身上,却沉重得如同最坚固的枷锁。

养心殿内,几位军机大臣早己肃立恭候。西北军报确实紧急,关乎边境安稳。弘历坐在御座上,听着大臣们条分缕析的奏报,神色专注而冷峻,条理清晰地给出旨意。帝王威仪,展露无遗。

然而,无人窥见,在那张冷静自持的面具之下,他的灵魂正被两股力量疯狂撕扯。一边是对乌拉那拉如懿深入骨髓的憎恶和恶心——一想到她的触碰,她的气息,她那张曾经让他觉得清冷脱俗、如今只觉得虚伪透顶的脸,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她靠近时,他甚至需要调动全身的意志力,才能压下那股将她狠狠推开的冲动。每一次看到她,血滴子密报中“轻浮”、“不自重”、“攀附弘时”、“转投皇上”的字眼就会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脑海里,提醒着他那令人作呕的真相。

而另一边,却是冰冷到极致的帝王权衡。他必须宠她!至少表面上必须如此!他要让她继续坐在妃位,不,贵妃的位置上,让她成为后宫中最耀眼的存在之一。他要给她赏赐,给她体面,甚至……在需要的时候,给她虚假的温情。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长春宫的富察琅嬅感到威胁,才能让那些依附富察氏的人有所忌惮,才能维持住后宫这脆弱的平衡。这平衡,关乎前朝稳定,关乎他的皇权!

每一次对如懿的“温情”,都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反复切割着他的心。他一面强忍着生理性的厌恶对她展露“帝宠”,一面在心中冰冷地计算着这份“宠”能带来多少制衡长春宫的价值。那份屈辱,那份被权力绑架的无力感,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骄傲。

他忽然想起高晞月临死前那双绝望的眼睛,想起她问的那句“您可曾爱过臣妾?”。当时只觉得那问题可笑而多余。如今想来,这深宫里的女人,谁不是可怜虫?连他自己,这九五之尊,又何尝不是被锁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戴着名为“帝王心术”的沉重枷锁,演着一场身不由己、连真心都成了奢侈品的荒唐戏码?

弘历的目光扫过殿中毕恭毕敬的臣子,扫过殿外肃立的侍卫,最后投向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得西西方方的、灰蒙蒙的天空。一股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疲惫和冰冷,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

这龙椅,这江山,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力……代价,竟是连恨一个人、厌弃一个人,都无法随心所欲。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的寒潭。那潭底,是碎裂的旧梦,是翻腾的恨意,更是被牢牢锁死的、名为帝王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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