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贤皇贵妃的哀乐余音散尽,紫禁城像是罩上了一层无形的薄冰,看似平静,底下却涌动着刺骨的寒流。那夜被撕碎的画纸,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将皇帝弘历的心也割裂出一道深不见底的血口。那份对乌拉那拉如懿深入骨髓的憎恶与生理性的排斥,如同一堵无形的墙,将他阻隔在后宫之外。踏入后宫的次数锐减,即便踏足,也多是去那些位份低微、无需他耗费心神应付的常在、答应处,匆匆略坐片刻便如避蛇蝎般离开。这金碧辉煌的牢笼,竟寻不出一处能安放他疲惫厌烦、又饱受羞辱的灵魂。
然而,后宫的天平不能长久倾斜。贵妃之位空悬,富察琅嬅在长春宫的地位因嫡子永琮和富察氏的根基,愈发显得稳如磐石。弘历需要一颗足够分量的棋子,继续顶在富察琅嬅对面,维持那脆弱的平衡。这个人选,非她莫属,尽管每一次想到这个名字,都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妃高氏薨逝,位分不可久悬。娴妃乌拉那拉氏,秉性端方,温恭淑慎,克娴内则,敬慎持躬。着复其贵妃位分,协理六宫,以彰懿德。钦此。”
圣旨颁下,翊坤宫内一片谢恩之声。如懿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卷明黄的圣旨。贵妃!她失去的尊位,终于回来了!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不安与委屈。她抬起头,眼中己盈满激动的水光,望向传旨太监的身后,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坐在龙椅上的身影。
“臣妾……谢皇上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感激和……一种被重新证明的笃信。
无封号?这小小的细节,在如懿此刻汹涌的喜悦和笃定的认知面前,如同投入大海的一粒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她心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弘历哥哥!他终究是舍不得我的!他顶着太后的压力,甚至可能还承受了富察氏那边的非议,也要恢复我的贵妃之位!这不是权衡,这分明是他对我的一片真心!是在用行动告诉我,在他心中,我始终是那个在圆明园海棠树下对他微笑的青樱!那血滴子的调查,那些流言蜚语……弘历哥哥一定是信我的!他定是查清了真相,知道我是清白的,才用这种方式补偿我,保护我!
协理六宫之权,更是被他郑重地交还到她手中。这在她看来,是莫大的信任!是将整个后宫托付于她的象征!是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重的承诺!她捧着圣旨,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弘历哥哥,你放心,我定会为你管好这后宫,不让你有半分烦忧!翊坤宫沉闷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注入暖流,每一件器物都重新焕发出光彩。她成了他心中那座不容置疑的“无字碑”,一个被他亲手扶起、用来昭示他帝王之爱的象征。
——
永寿宫的气氛,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禅意的宁静,与翊坤宫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
魏嬿婉的日子似乎并未因皇帝的阴郁或翊坤宫的复起而改变。她每日依旧精心梳洗,妆容清雅,笑容温婉得体,却少了几分刻意的雕琢,多了几分自然的恬淡。皇帝来得少了,她便更沉静地退回自己的方寸天地,将几乎全部的心神都倾注在西岁的永琪身上。
她会在阳光晴好的午后,带着永琪在永寿宫的小庭院里。亲自教他认字,小小的手指点着《三字经》上稚拙的墨迹,她念一句,永琪奶声奶气地跟一句,错了也不恼,只耐心地纠正。她会陪他玩那些精巧的鲁班锁、九连环,永琪皱着小小的眉头,努力地拆解,她便在一旁温柔地看着,偶尔在关键处不着痕迹地轻轻点拨一下。更多的时候,是永琪像只欢快的小鸟,在庭院里奔跑嬉笑,追逐着蝴蝶或一只彩色的布球,魏嬿婉就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手里或许做着简单的针线,目光却始终温柔地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唇边噙着满足的笑意。永寿宫里,孩童清脆无忧的笑声是主旋律,母亲温柔的低语是永恒的伴奏。她收敛了所有锋芒,像一块温润内敛的璞玉,只散发出守护幼子的柔和光辉。
但她并非消失在帝王的视野。她的“看见”,无声无息,却总能落在弘历最需要的地方。
当弘历在养心殿被西北军报和江南漕运的扯皮搅得头昏脑涨,烦躁地将一份奏折重重合上时,手边总会适时地出现一盅温度恰好的清心莲子汤。青瓷小盅,素净无华,揭开盖,是清澈见底的汤色,几颗的莲子沉浮其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没有花哨的点缀,只附着一张素笺,簪花小楷写着:“暑气渐生,愿此汤稍解圣心烦忧。婉。”
当他因连日训斥臣工而嗓音沙哑,清早起来对着铜镜蹙眉时,案头便会悄然多出一个巴掌大的素白瓷罐,里面是温润清甜的枇杷秋梨膏。素笺上依旧是那熟悉的字迹:“闻圣音微哑,特熬此膏,温水化服,或可舒缓。婉。”
甚至在他批阅奏章至深夜,手腕酸痛,放下朱笔下意识地揉捏时,次日清晨,书案上便会多出一个锦囊,里面装着几味气味清冽、活血通络的草药,可缝入护腕中佩戴。素笺上只有一句:“伏案劳神,望皇上珍重。婉。”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邀功,甚至从未借此求见。每一次的“关怀”,都像一场无声的春雨,精准地落在他最干涸疲惫的心田角落。不打扰,不索取,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细致入微的熨帖。
起初,弘历带着帝王的审视与冷意。后宫女子,无利不起早。这不过是更高明、更懂得放长线钓大鱼的邀宠手段罢了。
然而,当翊坤宫那位新复位的贵妃,借着协理六宫之权,开始频繁地以各种“正当”理由出现在他面前——呈报宫务、请示裁夺、甚至在他批阅奏折时“恰好”送来亲手熬制的、用料名贵却滋味繁杂的羹汤——每一次都带着那种被“深情”包裹的、小心翼翼的期盼眼神,每一次都让他不得不在面上维持一丝虚假的温和,心中却翻涌着强烈的厌烦与抗拒时,魏嬿婉这种无声的、恰到好处的“看见”与“回应”,其价值便如同沙砾中的珍珠,被疲惫不堪的帝王清晰地感知到了。
一次,弘历刚应付完如懿关于中秋宫宴用度的冗长请示,看着她带着心满意足、自以为得了他赞许的笑容退下,只觉得太阳穴突突首跳,胸口憋闷。他烦躁地挥手让所有宫人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一人。目光落在手边那盅魏嬿婉送来的、早己被他遗忘的清心莲子汤上。他鬼使神差地端起,喝了一口。微凉、清甜、带着莲子的淡香,如同一股清泉,瞬间浇熄了心头的无名火,抚平了被虚伪应付耗尽的精力。
他看着那张素笺上简单的“愿此汤稍解圣心烦忧”。没有永琪如何,没有家族如何,没有请求,只有对他“烦忧”本身的关注。这份纯粹的、不附加任何条件的“看见”,在充斥着利益交换和虚伪面具的后宫,显得如此稀缺,如此……干净。
他决定试探这“干净”的成色。
一日,弘历处理完朝政,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疲惫与审视,踏入了永寿宫,并未提前通传。
绕过屏风,映入眼帘的画面让他脚步一顿。魏嬿婉穿着一身家常的鹅黄色软缎旗装,发髻松松挽着,只用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白皙的颈侧。她正半跪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西岁的永琪像只活泼的小猴子,正努力地往她背上爬,嘴里咯咯笑着:“额娘背!额娘背!” 魏嬿婉也不恼,眉眼弯成温柔的月牙,一边笑着躲闪,一边稳稳地反手托住儿子的小屁股:“永琪乖,额娘背不动小猴子啦!快下来,额娘教你念新学的诗好不好?”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母子二人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辉,空气里仿佛都跳动着欢快和安宁的因子。
弘历心中的审视,在这份毫无矫饰、充满烟火气的温馨面前,悄然消融了大半。他甚至不忍打破这份宁静。
魏嬿婉终于察觉到门口的阴影,蓦然抬头,看见弘历,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真实的惊讶,随即是恰到好处的慌乱。她连忙将永琪抱下来,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屈膝行礼:“臣妾不知皇上驾临,有失远迎,请皇上恕罪。” 动作间带着一丝被打扰了亲子时光的、自然的仓促。
“免礼。”弘历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他走过去,目光落在永琪身上。小家伙似乎对这位威严的父皇有点印象,也不怕生,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小手里还紧紧攥着刚才玩的一个小布老虎。
“永琪长得很快。”弘历随口道。
“是,这孩子皮实得很,整日缠着臣妾。”魏嬿婉脸上漾开母亲特有的、幸福又无奈的笑意,自然地接过话,“臣妾每日被他闹着,倒觉得这日子过得飞快,也不觉烦闷了。” 她的话语里,没有一丝对失宠的幽怨,只有满满的、沉浸在陪伴孩子成长中的充实与满足。
弘历看着她的笑容,又看看活泼可爱的永琪,心中那点因应付如懿而生的厌烦和沉重似乎被驱散了些许。他状似无意地,抛出了那个试探的橄榄枝:“如今贵妃(如懿)复位,又掌协理六宫之权,事务繁杂。你与她同处妃位,资历亦深,心思也细。朕想着,是否也让你协理一二?分担些琐事,也好为皇后和贵妃分忧。”
协理六宫之权!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权柄和荣耀!是通往更高地位的阶梯!
魏嬿婉闻言,脸上的笑容却微微一凝,随即,她毫不犹豫地、异常清晰地婉拒了。她再次屈膝,姿态恭敬而诚恳,眼神清澈坦荡:“皇上厚爱,臣妾铭感五内。只是……臣妾自知才疏学浅,见识粗陋,实在难当此等重任。宫务繁杂,千头万绪,臣妾唯恐思虑不周,反误了大事。” 她顿了顿,目光温柔地看向正依偎在她腿边、好奇地仰头看着父皇的永琪,声音里带上了更深的恳切,“再者,永琪年幼,正是最需额娘在身边教导陪伴,养成心性的时候。臣妾……臣妾只愿能一心一意,守着他平安长大。恳请皇上体恤臣妾一片为母之心,收回成命。” 她的拒绝,没有一丝一毫的作伪,那份对权力的淡然,对陪伴孩子成长的执着,坚定得不容置疑。
弘历定定地看着她。她的眼神像永寿宫庭院里那泓清泉,映不出丝毫对权势的渴望。在翊坤宫那位为了维持“恩宠”和权柄而殚精竭虑、在他面前努力扮演深情的贵妃衬托下,魏嬿婉这份看似“胸无大志”、只求母子平安的专注,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珍贵,如此令人心头发软。
纯粹的母爱?不,弘历的理智深处依旧盘踞着疑虑。后宫之中,纯粹的动机如同凤毛麟角。或许她是以退为进?或许她深知自己包衣抬旗的根基太浅,不愿过早成为众矢之的?或许她只想牢牢抓住自己这个依靠,走一条更稳妥的路?
但无论如何,在唾手可得的权力面前,她选择了“放下”。选择了守护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这份选择本身,在弘历此刻被帝王枷锁捆绑得窒息、看透了后宫所有虚伪面具的心境下,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鸣和……难以言喻的慰藉。
原来,这深宫之中,真的有人,可以不为那滔天的权势所惑?可以只守着方寸之地,求得一份简单的安宁与守护?
弘历沉默了许久,久到魏嬿婉微微垂下了眼睫,永琪也有些不耐地扯了扯她的衣角。终于,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复杂的、辨不清是感慨还是释然的情绪:“罢了。既是你心之所系,朕……准了。好生教养永琪。”
“谢皇上隆恩!”魏嬿婉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感激和如释重负,那份轻松不似作伪。
协理六宫之权,最终还是牢牢握在翊坤宫那位无封号、却满心以为承载着帝王深情的贵妃乌拉那拉如懿手中。这是前朝后宫都默认的平衡格局。
然而,当夜,弘历在养心殿批阅完最后一份奏章,揉着发痛的额角时,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殿宇。翊坤宫那位贵妃,想必此刻仍在灯下,一丝不苟地批阅着宫务册子,为着那“弘历哥哥”的信任而殚精竭虑吧?那份沉重,那份不得不维持的“深情”面具,让他光是想一想都觉得疲惫厌烦。
而永寿宫……他脑海中再次浮现魏嬿婉抱着永琪时那毫无保留的、温暖的笑容,以及她拒绝权力时那清澈坦荡的眼神。拒绝权力,选择陪伴……这份“纯粹”,无论其下掩藏着何种动机,在此刻极度渴望片刻喘息、渴望一点“真”的他眼中,都像是一泓能涤荡尘埃、带来片刻宁静的清泉。
他忽然站起身,对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李玉道:“更衣。摆驾……永寿宫。”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寻求慰藉的疲惫与渴望。
李玉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立刻躬身:“嗻!”
夜色深沉,帝王的銮驾悄然离开了象征权力中心的养心殿,碾过冰冷的宫道,朝着永寿宫那盏或许依旧亮着、只为等待稚子安眠的温暖灯火行去。翊坤宫的灯火再辉煌,权柄再重,此刻也照不进帝王那被枷锁束缚、渴望片刻“真”与“静”的心。而永寿宫那泓看似“纯粹”的清泉,是能解帝王之渴的甘霖,还是另一重更精妙的幻境?帝王的脚步,在夜色中,带着迷茫与一丝不自觉的沉溺,踏入了那片温柔的灯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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