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正殿,地龙烧得暖意融融,隔绝了初春的微寒。魏嬿婉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贵妃榻上,指尖捻着一枚通体碧绿的翡翠平安扣,那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却化不开她眼底深潭般的算计。沉水香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着殿宇。
“主子,”春婵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绷,“咸福宫那边……怕就是今晚了。”
魏嬿婉眼皮微抬,翡翠的冷光映着她毫无波澜的瞳孔。“高晞月……替长春宫那位背了多少年的黑锅?临了了,总该说句明白话。”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本宫倒要看看,她这把火,能不能烧穿长春宫的‘贤德’面具。”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长春宫的方向。富察琅嬅……这个名字让她眼底的寒冰更厚一层。那个女人,端坐后位,看似无懈可击。
——
咸福宫,己是人间地狱。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药味混杂着肉体衰败的甜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腑之上。炭火熊熊,殿内闷热如蒸笼,却无法驱散那从病榻深处弥漫开来的、深入骨髓的阴寒死气。
高晞月蜷缩在明黄锦被的汪洋里,曾经丰艳如牡丹的身体,如今只剩下一把支离脆弱的枯骨,仿佛随时会被这代表皇权的颜色彻底湮没。她的脸是毫无生气的蜡黄,颧骨高耸如嶙峋山石,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偶尔睁开,也只是茫然地对着虚空。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刺耳的嘶鸣,每一次剧烈的呛咳,都让她枯槁的身体痛苦地痉挛,染血的帕子被茉心颤抖着收起。
“娘娘……您再含片参……”茉心哭哑了嗓子,端着参汤的手抖得厉害。
高晞月费力地偏过头,嘴唇翕动,气若游丝:“……皇上……本宫……要见皇上……”浑浊的眼底深处,竟燃起一丝回光返照般的、执拗的光。
仿佛是她这濒死的执念惊动了天听,殿外骤然响起李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急促的通传:“皇上驾到——!”
明黄的身影裹挟着殿外清冽的空气,大步踏入。弘历紧锁着眉头,龙靴踏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他挥手屏退欲行礼的宫人,径首走到床榻前。当那张形销骨立、几乎辨不出昔日半分娇艳的面容撞入眼帘时,弘历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晞月。”他在床沿坐下,声音刻意放得低沉温和。
这一声呼唤,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激起了高晞月体内最后残存的生命力。她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艰难地转动眼珠,死死锁定了弘历的脸!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爆发,枯瘦如柴、青筋暴突的手猛地从锦被中探出,带着垂死挣扎的狠绝,死死攥住了弘历龙袍的下摆!那明黄的缎料在她手中扭曲变形。
“皇……上!”她的声音嘶哑如裂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臣妾……有……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指甲深深陷入缎面。
弘历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身体微僵,沉声道:“你说,朕听着。”
高晞月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如同破败的风箱。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盯着弘历的眼睛,那里面有滔天的恨意,有孤注一掷的疯狂:
“镯……镯子……”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皇后……富察琅嬅……赏给臣妾……和……乌拉那拉氏……的……镯子……里面……里面有零陵香!”她几乎是拼尽全力嘶吼出声,声音尖利刺耳,震得她自己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暗红的血沫喷溅在明黄的被面上。“那东西……绝嗣!臣妾……臣妾这副身子……就是被她……用这阴毒手段……生生熬干的!乌拉那拉氏她也戴着……戴了那么多年!富察琅嬅……她……她是毒蛇!毒蛇!”
“零陵香”!
这三个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弘历的耳膜!他身体剧震,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瞪着高晞月因怨毒而扭曲的脸。富察琅嬅!他的皇后!那个住在长春宫、素以贤德著称的女人!竟在潜邸之时,就对侧福晋乌拉那拉青樱和格格高晞月,下了如此阴损绝伦的毒手?!一股混杂着暴怒、被愚弄的耻辱和彻骨寒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然而,就在这惊涛骇浪般的震怒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刹那,一个冰冷而毫无感情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清晰地响起——那是半个时辰前,血滴子指挥使蒙格,跪在乾清宫冰冷的地砖上,向他呈报的密奏回音:
“……臣等奉旨密查,寻访旧人……查实,当年圆明园伴驾之青樱格格,确系乌拉那拉氏嫡女青樱本人无疑。然……”
“……臣等访得当年曾伺候三阿哥弘时之老仆,其言凿凿:青樱格格彼时性情活泼,曾多次借故接近三阿哥弘时,或送亲手所制香囊,或于园中‘偶遇’攀谈,然三阿哥心高气傲,以其过于主动,有失贵女矜持,斥其‘轻浮’、‘不自重’,屡有冷落避嫌之举……青樱格格受挫后,转而对当时处境稍显落寞之西阿哥示好亲近,常寻机攀谈,赠以诗画……”
“……臣等于乌拉那拉府旧仆处,觅得青樱格格少女时习作诗笺数页,其中一首咏柳诗,字迹娟秀,遣词用句,与当年三阿哥弘时随手弃于书房废纸篓中、署名为‘樱’之残稿,如出一辙……”
“……更有内务府尘封旧档一册,详录当年圆明园人事安排,并载有先帝爷口谕:‘乌拉那拉氏嫡女伴驾之事,园中上下须统一口径,毋生枝节,以全其家声颜面。’”
昨夜那份冰冷、翔实、带着残酷细节的密报内容,此刻与高晞月嘶哑控诉的“零陵香”之毒,如同两条裹挟着冰刃的暗河,轰然交汇,将他心底那座名为“青樱”的圣洁殿堂彻底冲垮、冰封!
青樱!那个在他最落魄、所有贵女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年月里,唯一愿意靠近他、对他展露笑颜、赠他诗画的少女……那份支撑他走过晦暗岁月、被他奉为心底最纯净无瑕圣地的情意……竟然并非唯一?她竟也曾如此热切地试图攀附他那位高傲的三哥弘时?在被弘时斥为“轻浮”、“不自重”、弃如敝履之后,才退而求其次地转向了他这个“落寞皇子”?他在圆明园海棠树下珍藏了半生的唯一温暖、那午夜梦回时反复咀嚼的救赎……竟是一场掺杂了算计与退而求其次的、由先帝默许、乌拉那拉氏精心维护的“体面”?!
巨大的荒谬感、毁灭性的背叛感,以及一种被当作“次选”的、深入骨髓的羞辱,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攫住了弘历的心脏!他眼前阵阵发黑,喉头腥甜翻涌,那海棠花下的倩影瞬间碎裂成千万片带着嘲讽的冰晶!每一片都折射着“青樱”冷静自持的脸和富察琅嬅端庄面具下的蛇蝎心肠!他以为的救赎,是退而求其次;他以为的贤良,是毒如蛇蝎!这龙椅之畔,金瓦之下,情意二字,何其可笑?!
“皇上……!”高晞月陡然拔高的、凄厉如夜枭泣血的声音,将弘历从这灭顶的混乱与冰冷愤怒中硬生生拽回。她攥着他衣角的手,力道正在飞速流逝,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牵扯。那双深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卑微的绝望,锁着他的目光。
“皇上……”她的声音陡然弱了下去,轻得像一声叹息,“臣妾……替您……扳倒了太后……也算……尽了忠了……”每一次喘息都像是最后的挣扎,“臣妾……只求您……一句真话……”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清晰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凄怆,问出了那句绝命之问:
“您……可曾……真心爱过……臣妾?”
寝殿内,死寂轰然降临。空气凝固如铅。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皇帝那张瞬间变得极其复杂、甚至有一丝狼狈的脸上。
弘历的身体猛地僵住。他看着眼前这张被怨恨和死亡笼罩的脸,看着那双洞悉一切却又执着于最后一丝虚妄的眼睛。爱?这个字眼在他此刻翻江倒海的愤怒与羞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高晞月,她是他打击太后时趁手的刀。他给她尊荣,用她家族,这便是帝王的情意了。可那一个“爱”字,重逾千钧,堵在他的喉咙里,烫得他无法言语。
沉默。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在这死寂中,高晞月眼中那点微弱的萤火,一点点、一点点地熄灭了。绝望的冰冷彻底吞噬了一切。了然,悲凉的、彻底的了然。她攥着他衣角的手指,终于彻底松脱,软软地垂落下来。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费力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刻在死亡面具上的、无比苍凉、无比讽刺的弧度。像是在嘲讽帝王的虚伪,也像是在嘲讽自己汲汲营营的一生。
“呵……”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仿佛灵魂逸散的叹息,从她干裂的唇间飘出。随即,那双眼睛彻底失去了所有光彩,空洞地凝固在藻井之上。最后一点残破的嘶鸣,归于永恒的寂静。
“贵妃娘娘——!”茉心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丧钟,瞬间击碎了咸福宫的死寂。
弘历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踉跄。明黄的龙袍下摆拂过冰冷的脚踏。他沉默地转身,大步流星地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死亡之地。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合拢。
咸福宫外,寒风凛冽。弘历站在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上,深深吸气。高晞月临死前的诘问,如同跗骨之蛆。而血滴子密报中那关于“青樱”的残酷真相——她先投向三哥却被弃、再“屈就”于他的事实,与富察琅嬅的“零陵香”之毒,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羞辱之网,将他死死缠绕。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惊涛被强行压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李玉。”声音冷硬如铁。
“奴才在。”
“传朕旨意,”弘历的声音在寒风中清晰而冰冷,“贵妃高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着追封为慧贤皇贵妃,丧仪按皇贵妃礼制加等……其父高斌……特加恩旨,免其高氏本届选秀之责,准其自行择配……”
“嗻!”李玉伏地领旨,心头剧震。这份恩旨,厚重而冰冷。
当“慧贤皇贵妃”的金册宝印在咸福宫灵堂的惨白烛火下熠熠生辉时,沉重的哀乐淹没了宫苑。
长春宫内,皇后富察琅嬅端坐凤座。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竭力维持着端庄,捻着翡翠佛珠的指尖却用力到骨节发白。高晞月临死前的指控,像毒蛇噬咬着她的心。零陵香……她以为早己腐烂的秘密!皇上此刻的震怒……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穿透宫墙的寒意。她强自镇定地吩咐着丧仪事宜,声音却比金玉相击更冷硬紧绷。
永寿宫正殿,魏嬿婉听着哀乐,唇边噙着一丝冰凉的洞悉。她看着宫女将那只精心缝入数颗麝香珠的月白色暖手筒装入锦盒——那是送往长春宫的春日新贡。她端起茶盏。
“慧贤……好谥号。”声音轻柔如莺,眼底寒漠似铁,“高晞月,你的血,你的命,你最后那句问……都是好刀。”她浅浅啜茶,目光投向长春宫,“皇后娘娘的镯子空了……可这深宫里的‘香’,还多得很。”
——
养心殿西暖阁。
烛火通明,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无形的压抑与森寒。白日里咸福宫的血腥气与此刻心头的冰冷羞辱交织缠绕。
御案之上,奏折被粗暴扫开。摊开的,是血滴子指挥使蒙格呈上的绝密奏报,字字如刀。旁边,是几张泛黄的纸页——一张是署名为“樱”、笔迹娟秀却被揉皱丢弃的咏柳诗残稿(弘时书房所出),另一张是如懿少女时字迹工整的同题诗作习稿,字迹惊人相似。还有一页,是内务府旧档冰冷抄录,记录着先帝为“全乌拉那拉氏家声颜面”而下的统一口径密令。
弘历独自坐在巨大的龙椅里,身影被烛光拉得扭曲。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份老仆的证词,血红的手印旁,“轻浮”、“不自重”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眼睛和尊严!证词里清晰的描述:青樱如何热切接近弘时,如何被弘时鄙弃,而后又如何转向了他……
他修长的手指痉挛般抚过奏报上“攀附弘时”、“遭斥退”、“转投皇上”等刺目字眼,抚过那两张笔迹雷同、命运却天差地别的诗笺——一张被弘时弃如敝履,一张或许曾被他珍视……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御案一角。
那里,静静摊开着一幅画卷。那是己成为贵妃的如懿,应他所求,亲手所绘的圆明园旧景。画上海棠绚烂,粉霞如云,树下却没有了那个淡青色的身影。他曾无数次将珍藏的温暖影子投射其上。
而此刻,画上那绚烂的海棠,那熟悉的亭台,在他眼中却扭曲变形,成了最刺目的嘲讽!那个影子,那个他以为独一无二、救他于微时的“青樱”,原来不过是被弘时嫌弃后,才“屈尊降贵”投向他的“次选”!那所谓的“情意”,不过是先帝为了乌拉那拉氏的颜面,随口吩咐的一句谎言!他弘历,堂堂天子,竟做了别人退而求其次的接盘者?!一股毁天灭地的暴怒和被彻底羞辱的狂躁,如同火山岩浆在他胸中轰然爆发!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喉间迸出!他双目赤红,猛地扑向御案,双手抓住那幅精心描绘的圆明园海棠图的两端!
“嗤啦——!”
刺耳的裂帛声响彻暖阁!那承载着他半生幻梦的画作,被他灌注了所有愤怒与屈辱的双手,狠狠地从中间撕成了两半!破碎的画纸无力地垂落,露出后面冰冷的紫檀木案面。画上海棠的娇艳被粗暴地撕裂,亭台的飞檐被生生扯断!
弘历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如同受伤的野兽,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手中那两片残破的画纸,仿佛盯着那个被彻底撕碎的、名为“青樱”的幻影和它背后令人作呕的真相。暖阁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自己粗粝的呼吸在回荡。
那被撕裂的,岂止是一幅画?是他视为信仰的旧梦,是他身为帝王却沦为“次选”的尊严!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殿外无边的黑夜,那眼神,比最深的夜更冷,比最利的刀更寒。血滴子查出的冰冷真相,高晞月用命掀开的毒疮,如同两条淬了剧毒的锁链,死死缠住了他的脖颈,也宣告着这深宫之中,风暴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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