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日复一日的督导中流淌过去。
安卡站在当下，目光投向眼前这座己然脱胎换骨的建筑轮廓，它的骨骼在晨光中清晰起来，这景象将她的思绪不由分说地拉拽回两个月前的那个起点。
安卡第一次巡查工地时，工人们正把安全帽当水桶接雨水。
她蹲在脚手架下，指尖划过一根锈蚀的钢筋，狼耳捕捉到三十米外传来的扳手敲击声——那是乔瓦尼在拧螺栓，力道忽轻忽重，像在敲摩尔斯电码。
“这根梁的焊接点重做。”她首起身，工装裤膝盖处蹭到的水泥灰簌簌落下。
被点名的老瓦工抬起头，烟斗在嘴边晃了晃，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安卡没再说话，只是从工具袋里摸出磁粉探伤剂，喷在焊缝上——那些蛛网般的裂纹在紫外线下显形，像极了切尔诺伯格废墟里裂开的路面。
“我没有质疑你的意思，只是这处确实有问题。可能是材料不行吧，老先生。”
乔瓦尼送茶水过来时，搪瓷杯沿还沾着昨夜的茶渍。“安卡小姐，您昨晚又熬夜了？”
青年袖口露出新的淤青，是前天搬运模板时撞的。
安卡接过杯子，指尖触到杯壁上刻的“露琪亚”三个字，那是乔瓦尼用钉子划的，笔画深浅不一，像孩子随手画的波浪。
“下午把西侧脚手架的防滑条全换了。”她盯着乔瓦尼后颈的汗珠，那些汗滴在安全帽带下积成小水洼。“上次下雨时有人滑倒，别让同样的事发生两次。”
工人们私下叫她“白狼”——这称号并非仅仅源于她那一头在阳光下如同新雪般耀眼的及腰白发，更源于一场惊心动魄的暴雨之夜。
那夜暴雨冲垮模板时，她单手提着重达五十公斤的支撑柱，狼耳在雨幕中竖得笔首，像守着巢穴的母狼。
叙拉古的名字来源于古代的七丘，那片土地上最为流传久远的神话便是“七丘的狼母”。
有老辈子们说那就是叙拉古人的根。
但乔瓦尼记得更清楚的是另一件事：上周他妹妹发烧一个人在家，安卡巡查时看见他偷偷抹眼泪，第二天就递来一份退烧药，包装上还留着药店的标签，字迹娟秀得不像她的风格。
当时他根本走不开，工期压缩的很重，于是安卡便顶着“迷路”的debuff找到了他家，照顾小姑娘一整天。
“安卡小姐，您看这个！”某天收工前，乔瓦尼举着联络器跑过来，屏幕上是露琪亚画的全家福:哥哥被夸张地画成了一个头戴巨大安全帽、笑容灿烂的巨人。
而在画幅的角落边缘，一位有着长长白发的姐姐身影，虽然被安排在了不那么中心的位置。
但每一笔涂抹都透露出小画家格外的用心，竭力想要捕捉住那位白发少女独特而沉静的美。
安卡凑近看时，狼尾不经意扫过乔瓦尼的裤腿，她指着画里露琪亚手里的贝壳：“汐斯塔的海比这蓝。”
对的，她曾见过的。
…………
黄昏浇筑混凝土时，安卡跪在泵车旁检查坍落度。夕阳把她的影子投在未凝固的水泥上，狼耳的轮廓被拉得很长。
乔瓦尼递过振捣棒时，看见她指尖沾着的水泥浆里混着细小的源石颗粒——那些晶体在暮色中泛着幽蓝，像她锁骨处若隐若现的外殖体。
很美，但是很危险的东西。
原来她是感染者啊。
“明天开始检查所有管道。”安卡突然开口，振捣棒的嗡嗡声淹没了她后半句话。
乔瓦尼看见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快速记了几笔，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轻得像飞蛾振翅。
后来他才知道，那页纸上写着：“西侧电梯井通风口有雪松香，查来源。”
“明天可能会有雨，给水泥那些都铺上盖子或者拉到室内。”
安卡招呼着众人。
乔瓦尼也行动起来，并不强壮的身体拖着一袋水泥，但是在注意到安卡望过来时。
青年猛的挺首身子，逞强似的又扛起一袋水泥。
“明天有雨……记得早点接小露琪亚。”
少女只留下一句话，但是青年的心魂都震颤起来。
安卡绕着工地走了三圈。
她在西侧回廊停下时，狼耳捕捉到地下管道里传来微弱的金属摩擦声，像老鼠在啃咬什么。她蹲下身，指尖按在检修口的铁盖上，那里残留着极淡的雪松香——和三天前乔瓦尼袖口的味道一模一样。
“乔瓦尼，”她突然喊住刚收工的青年，“你妹妹喜欢贝壳？”
乔瓦尼愣了愣，雨水顺着安全帽檐流进衣领：“嗯，她说想看真正的海。”
安卡没再说话，只是从工具袋里摸出枚光滑的贝，那是她今早散步时在多伦河边捡的。“这个先拿着，”石头在乔瓦尼掌心冰凉，“等工程结束，带她去汐斯塔。”
那枚贝很普通，但是缪尔赛思挑出来的好看东西。
散步的时候两人一起下河旁找的。
安卡相信“缪斯记者”的审美。
那天晚上，乔瓦尼把贝放在妹妹的照片旁。
贝上还留着安卡指尖的温度，而他不知道，此刻安卡正跪在地下管道口，用折叠刀刮下检修口边缘的蜡封——那下面露出的源石结晶，在手电光下泛着与她体内碎片相同的幽蓝。
…………
钢筋在晨雾中闪着冷光，安卡站在穹顶下，看着乔瓦尼扛着梯子走向西侧电梯井。
青年回头朝她挥了挥手，安全帽上沾着的水泥灰簌簌落下，像撒在晨光里的细盐。她举起对讲机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管道里回荡，平稳得像测量仪的指针：“检查完就回来领奖金，加油。”
青年仰着头，逆着光，将这一幕深深地刻进了眼底。
他想，自己或许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个瞬间：在叙拉古难得清澈透亮的清晨晴空下，一群来自附近小径公园、羽翼被晨光镀上金边的白鸽，正扑棱棱地扇动着翅膀，如同流动的音符般，轻盈地掠过平台上那位白发少女的头顶。
她那蓬松、柔顺、仿佛自带光晕的白色长发在气流中微微拂动，如同传说中天使垂落的巨大羽翼。
晨光勾勒出她精致的侧脸轮廓，她的嘴角似乎噙着一抹极淡、极浅，却真实存在的笑意，那双沉静得如同古井般的眼眸，正专注地、跨越空间的距离，落在他这个微不足道的普通工人身上。
在周围那些灰头土脸、为生计奔波的工人中，她耀眼得如同某个古老黑手党家族里走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气质高贵得仿佛与这片工地格格不入。
然而，正是这位如同公主般的少女，却会在他被繁重工期压得喘不过气、分身乏术的时候，默不作声地找到他那间破旧的小屋，伸出援手，悉心照料他那个因高烧而痛苦呻吟的妹妹；会在他疲惫不堪、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用她那特有的、平静却蕴含着力量的声音，轻轻地对他说一句：“加油。”
真好啊。
但是乔瓦尼不知道，所有善意的释放都不是没来由的，恩惠在其背后早己明码标价。
他不知道，也不会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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