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83章

畅春园，澹宁居。

这里曾是帝王避喧理政的雅静之所，如今却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暮气与药味。殿内暖炉烧得极旺，驱不散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康熙帝半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暖榻上，身上盖着明黄云锦被。曾经锐利如鹰的龙目，此刻浑浊、空洞，如同蒙尘的琉璃，失焦地望着窗外萧瑟的枯枝。他瘦得脱了形，明黄的寝衣松松垮垮地挂在嶙峋的骨架上，脸颊深深凹陷，颧骨高高凸起，花白的胡须凌乱不堪。

李德全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温热的参汤，用银匙舀了，送到康熙干裂的唇边。汤匙碰到嘴唇，康熙才迟缓地、如同牵线木偶般微微张开嘴，机械地吞咽着。几滴参汤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明黄的衣襟，他也浑然不觉。

“皇上…您再用点…” 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哭腔，老泪在沟壑纵横的脸上蜿蜒。他侍奉康熙一生，从未见过这位雄主如此…枯萎的模样。太庙废墟上舒尔哈齐泣血的控诉、那“弑弟夺运，其罪当诛！龙魂泣血，国祚必倾！”的血色大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彻底摧毁了这位帝王赖以支撑的精神支柱。他不再关心朝政，每日只是昏沉，偶尔惊醒，便是满眼惊惧，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叨着“玄鸟…血…龙…锁链…” 太医们束手无策，私下里摇头叹息，只道是“惊惧入髓，油尽灯枯之兆”。

一个年轻的内侍脚步无声地进来，在李德全耳边低语几句。李德全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化为更深的悲凉。他挥退内侍，凑到康熙耳边，声音放得极轻，如同怕惊扰了什么：“皇上…诚亲王（胤祉）递了牌子…说是…说是内阁几位大学士联名，议定了开春恩科的章程，还有…川陕总督报上来的雪灾赈济条陈…请您…御览定夺…”

康熙帝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似乎想聚焦在李德全脸上，最终却徒劳地涣散开。他喉咙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嗬…嗬…” 气音，干枯的手指在被面上无意识地抓挠了几下，仿佛想抓住什么，又颓然松开。

“朕…累了…” 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如同游丝般从康熙干裂的唇间逸出。他费力地侧过头，重新望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己飘离了这具衰朽的躯壳，沉沦于那永无尽头的、由先祖罪孽构筑的黑暗深渊。

李德全端着参汤的手剧烈颤抖，碗里的汤水晃了出来，烫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他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呜咽声冲出口。他知道，那个曾经睥睨天下、挥斥方遒的圣主康熙，再也回不来了。剩下的，只是一个被血脉原罪和神怨诅咒彻底压垮的可怜老人，在龙榻之上，静静地等待着生命烛火的熄灭。

九贝勒府，听雪轩。

轩如其名，窗外几株老梅疏影横斜，枝头己见点点花苞，只待一场大雪催开。轩内暖意融融，炭盆里银骨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药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梅花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