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主任办公室的空气，像一杯放了三天的、冷掉的速溶咖啡，沉淀着一股廉价的消毒水和陈旧纸张混合的酸腐气味。
这股气味，是体制的味道。
苏曦站在那张巨大的、深褐色的办公桌前，像一株被强行移植到水泥地上的野草，浑身都透着不合时宜的局促。
她怀里紧紧抱着那本《万物运转的法则》，书的硬角死死抵着她的胸口，用那份物理上的疼痛，来对抗心脏里那份即将喷薄而出的恐惧。
杜怀德，这位以铁面无私和治学严谨著称的教导主任，正埋首于一堆文件中。
他头顶的头发己经有些稀疏，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反射着窗外惨白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办公室里只有他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墙上挂钟单调的“滴答”声。
每一个声响，都像一记小锤，敲在苏曦紧绷的神经上。
她终于鼓起了毕生的勇气，那份勇气，是掌心里那只受伤麻雀的心跳，是泥地里被划烂的“煞”字，是陈曦老太太那颗齁甜的水果糖。
“杜……杜主任。”
她的声音出口，才发现干涩得厉害，像两片砂纸在摩擦。
杜怀德的动作没有停，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有事快说，我很忙。”
那份理所当然的漠视，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苏曦心中刚燃起的一半火苗。
她攥紧了抱着书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想……我想举报……校园霸凌。”
“霸凌”两个字，像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杜怀德翻动文件的手，终于停了。
他抬起头，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终于聚焦在了苏曦的身上。
他的目光没有温度，像在审视一件物品。
“谁？苏慕白？”
他首接点出了那个名字，语气平淡，却让苏曦的心猛地一沉。
“还有石磊，他们……”
“他们怎么了？”杜怀-德打断了她，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摆出一个审问的姿态，“是把你推倒了，还是把你打伤了？有证据吗？有目击者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冰冷的子弹，将苏曦打得哑口无言。
证据？
那些被当众踩碎的苹果，被恶意孤立的午餐，被言语羞辱的日常，要如何取证？
目击者？
整个学校都是目击者，但他们也是沉默的帮凶。
她看到杜怀德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不可见的、夹杂着不耐与嘲讽的弧度。
“苏曦同学，是吧？”
他拿起桌上的一支钢笔，在指间转动着。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同学们都疏远你？为什么麻烦总是跟着你？”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钢针，扎进苏曦的耳朵里。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有的时候，要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是不是自己的性格太孤僻？是不是自己的行为方式，让别人感到了不舒服？”
苏曦的血液，一寸寸变冷。
她想过会是这个结果。
她在来之前，就预想过无数种被拒绝，被敷衍的可能。
但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赤裸裸的、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她身上的指控。
这不是冷漠，这是帮凶。
她是什么？她是那只“有缝的蛋”？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一种引人来犯的罪过？
这套说辞，和苏寒，和玄镜大师，何其相似！
那份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勇气，正在迅速崩塌，被更深重的绝望所取代。
她的嘴唇颤抖着，一股不甘的、悲愤的情绪，让她脱口而出。
“我给校长写过信！”
是的，她试过。
在一个被关在地下室的夜晚，她用那截捡来的铅笔头，在一张废纸上，写下了所有她遭遇的一切。
她将那封信，偷偷投进了校长信箱。
那是她最后的，最天真的希望。
杜怀德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甚至连那支旋转的钢笔都没有停下。
他只是拉开了右手边最下面的一个抽屉。
从里面，拿出了一封信。
一封被揉搓过的，皱巴巴的信。
信封上，是她那歪歪扭扭的、熟悉的字迹。
苏曦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了。
她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大脑一片空白，耳边是巨大的轰鸣声。
“你在找这个？”
杜怀德用两根手指，嫌恶地捏着那封信，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会污染他手指的秽物。
“写得不错，声情并茂。可惜，用错了地方。”
他看着苏曦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脸上的嘲讽意味更浓了。
“校长很忙，没时间看这些小孩子的胡言乱语。学校是一个整体，最重要的是稳定和声誉。任何可能破坏这份稳定的因素，都必须被提前清除。”
他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将那血淋淋的、残酷的规则，展示在她的面前。
然后，当着她的面。
杜怀德松开了手。
那封承载了她最后希望的信，飘飘悠悠地，落进了他脚边的垃圾桶里。
轻飘飘的，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却在苏曦的世界里，引发了一场山崩海啸。
“苏曦同学。”
杜怀德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挣扎，不要给学校添麻烦。”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否则，麻烦的，只会是你自己。”
苏曦的身体，不再颤抖。
她平静了下来，一种奇异的、死寂的平静。
那份铺天盖地的绝望，像一场暴雪，将她心中最后一丝火苗彻底掩埋。
雪停之后，是冰封千里的、坚硬的寒冰。
她明白了。
她彻底地，明白了。
体制，规则，所谓的公平与正义，都只是为苏慕白那样的人准备的。
而她，她只是那个需要被“清除”的，“不稳定的因素”。
她是一个BUG。
一个从出生起，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程序里的BUG。
没有人会来修复她。
他们只会想尽办法，将她删除，格式化，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杜怀德那张冷漠的、道貌岸然的脸。
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抱着那本《万物运转的法则》，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令人作呕的办公室。
她的脚步很稳。
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
但每一步，也都在那片寒冰之下，踏出了一个坚实的、属于她自己的脚印。
求人，不如求己。
不，从今往后，她谁也不求。
那扇厚重的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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