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围墙边，有一排高大浓密的香樟树，枝叶交错，在地面投下一片恒久的、斑驳的阴影。
这里是苏曦的避难所。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泥土和腐烂落叶混合的气息，像一种古老而沉默的安慰。她背靠着冰冷的墙根，这里足够隐蔽，可以让她从全世界的审判中，短暂地抽离出来。
她在思考。
为什么？
这个问题，不再是无助的哀鸣，而是一颗需要被解剖的、冰冷的顽石。
她从那个破旧的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用牛皮纸包着书皮的、厚厚的书。
《万物运转的法则——青少年科普绘本》。
这是陈曦老太太最新“走私”给她的补给品。
苏曦翻开书页，上面的彩色插图和通俗易懂的文字，像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门。一个没有“煞气”，没有“福星”，只有原因和结果的世界。
她正看得入神，两个熟悉的声音像冰锥一样，扎破了这片宁静。
“慕白，你爸真信了那个大师的话？就因为你姐逃了次学，几千万的生意就黄了？”
是石磊。
苏曦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猎人盯上的幼兽。她猛地合上书，用一种近乎痉挛的速度，将它死死塞回书包里，拉上拉链，然后将整个书包紧紧抱在胸前。
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撞击。
苏慕白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带着他一贯的、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结果，才是最重要的。项目黄了，这是事实。”
石磊咂了咂嘴，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和幸灾乐祸。
“操，那她也太邪门了。离她远点果然没错。诶，你离她那么近，就没事？”
苏慕白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穿透树叶，轻飘飘地落在苏曦的耳膜上。
“我是福星，记得吗？”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像在陈述一条物理定律。
“有我在，苏家的运势才不会被她彻底拖垮。我是在……中和她。”
中和。
这个词，比“克星”更残忍。
它意味着她的存在是一个负数，而他的存在，就是那个必须不断付出的、用来填补她这个黑洞的正数。
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苏曦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能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
“躲在这里干嘛？跟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
石磊发现了她。
他一脚踢在苏曦旁边的墙壁上，灰尘簌簌落下。
“喂，灾星，听说你又被关地下室了？那里面好玩吗？”
苏-曦一动不动，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书包，仿佛那里面是她全部的生命。
苏慕白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那目光，没有嘲讽，也没有同情。
是一种冷静的、带着一丝好奇的审视。像一个严谨的科学家，在观察实验皿里一个有趣的、正在垂死挣扎的微生物。
他似乎在评估，她的痛苦，她的恐惧，她的忍耐，又为他的“福气”增添了多少筹码。
石磊见她没反应，觉得无趣，啐了一口。
“走了走了，真晦气。”
脚步声远去，那片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终于消失了。
苏曦却久久无法动弹。
苏慕白最后那个眼神，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不是不懂。他什么都懂。
他只是冷静地、理智地，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那套说辞，并且完美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就在这时，一丝微弱的、细碎的声响，从旁边的草丛里传来。
苏曦循声望去。
一只麻雀。
它躺在草丛里，一只翅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折断了。它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但每一次努力，都只是让它在原地更加狼狈地扑腾。
那副样子，像极了她自己。
苏曦的心，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她慢慢地、试探着，朝那只小鸟挪了过去。
小鸟感觉到了靠近的阴影，挣扎得更厉害了，发出一阵阵惊恐的、细微的啾鸣。
“别怕。”
苏曦蹲下身，声音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瑟瑟发抖的小东西，捧进了手心。
小鸟的身体，轻得像一团棉花，羽毛凌乱，身体因为恐惧和疼痛而剧烈地颤抖着。
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苏曦能清晰地感觉到它那颗微小而有力的心脏，正在疯狂地跳动。
咚咚，咚咚。
像一面不屈的战鼓。
它还活着。
它在用尽全力，想要活下去。
这只受伤的小鸟，用它脆弱的生命，给了她最首接、最震撼的一课。
它没有因为折断了翅膀就放弃挣扎。
它没有因为恐惧就停止心跳。
那份属于生命本身的、最原始的坚韧，通过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苏曦的心，也跟着那份节律，一点点变得安定。
她想起了被自己撕碎的符咒，想起了被自己用树枝划烂的那个“煞”字。
那些看似无能狂怒的反抗，和这只小鸟的挣扎，又有什么不同？
都是在对既定的、残酷的命运，发出不甘的、顽固的嘶吼。
她环顾西周，看到不远处一棵大树的低矮树杈上，有一个被废弃的鸟巢。
她站起身，捧着那只小鸟，一步一步，走到树下。
她踮起脚，将那只受伤的小家伙，轻轻地、稳稳地，放进了那个虽然破旧但能遮风挡雨的巢里。
小鸟似乎明白了她没有恶意，它安静下来，只是用那双黑豆似的、清澈的眼睛，望着她。
苏曦退后几步，靠在树干上，静静地看着它。
那个角落，是她的庇护所，也是她内心世界唯一的出口。
她在这里，第一次，不是思考自己有多不幸，而是思考，自己和弟弟的“命运”，为何如此不同。
苏寒和玄镜，为她构建了一个由“煞气”和“罪孽”组成的世界。
而手里的那本科普绘本，描绘的却是另一个由“规律”和“逻辑”组成的世界。
一个是被动的、无法反抗的宿命。
一个是主动的、可以被探索和验证的真理。
那份思考，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脑海中长久以来的混沌。
在悄然间，为她打开了另一扇门。
一扇通往反抗，通往真相，通往希望的门。
苏曦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书包。
她拉开拉链，没有再将那本书藏到最底下。
她只是把它，放在了最上面，最容易拿取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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