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铃声像一声空洞的回响，宣告了另一场无声审判的开始。
学校餐厅里，明晃晃的阳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地面照得一片亮白，空气中漂浮着食物的混合香气和细微的尘埃。
这片光明，却精准地绕过了餐厅的西北角。
那里，紧挨着散发着酸馊气味的厨余垃圾桶，摆着一张孤零零的桌子。
苏曦就坐在这里。
她的餐盘里只有一小份米饭和几根水煮青菜，这是学校提供的最廉价的套餐。
她用筷子机械地将米饭拨进嘴里，没有咀嚼，只是吞咽。
食物没有味道。
不远处的餐厅中央，是另一个世界。
苏慕白坐在最中间的位置，像一颗众星拱月的太阳。
石磊和其他几个男孩围着他，脸上是谄媚的笑。
“慕白，你今天这身衣服真帅，是国外定制的吧？”
“我爸说，下个季度的项目，还要多仰仗你爸爸提携呢！”
苏慕白用勺子舀了一口精致的奶油蘑菇汤，动作优雅得像个小绅士。
他没有首接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盒进口巧克力，推到桌子中央。
“大家分着吃吧。”
周围立刻爆发出惊喜的欢呼。
那欢声笑语，像一堵厚重的、看不见的玻璃墙，将苏曦严严实实地困在她的角落里。
墙外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墙内是阴冷，是死寂，是无尽的真空。
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像冰冷的海水，从西面八方涌来，一寸寸将她淹没。
胃里因为廉价的食物而隐隐作痛，但心灵上的空洞，却是一个更加巨大、无法填补的黑洞。
她是一个错误吗？
她的存在，就是为了反衬弟弟的光芒万丈吗？
为什么她连呼吸，都带着罪恶感？
她的手伸进那个破旧的书包里，触摸到一个冰凉、光滑的物体。
是一个苹果。
红得发亮的蛇果，是丁怀恩爷爷今天早上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塞进她书包的。
“大小姐，你太瘦了，要多吃点东西。”
老仆人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和那句带着心疼的叮嘱，是她在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一点点温度。
她小心翼翼地将苹果拿了出来，藏在餐盘后面，用校服的袖子，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
那颗苹果，在阴暗的角落里，泛着的、温暖的光泽。
她低下头，想悄悄地咬一口。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推搡的吵闹声。
一个高年级的男生追打着另一个，从她身后跑过，沉重的书包甩了过来，重重地撞在她的胳膊上。
“啊。”
苏曦的手一抖。
那个被她视若珍宝的苹果，从她手中滑落。
它在地上弹跳了两下，划出一道红色的、绝望的弧线，滚向了餐厅的中央。
滚向了那片光明之地。
最终，它停在了苏慕白的脚下。
一双擦得锃亮的、价值不菲的黑色小皮鞋前。
整个餐厅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不合时宜的苹果上，然后又齐刷刷地，投向了角落里那个僵住的、瘦弱的身影。
苏曦的心脏，猛地缩成了一团。
她看见苏慕白低下头，看见了那个苹果。
他也看见了她。
那双漂亮的、被所有人称赞有福气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冰冷的、了然的笑意。
苏曦的身体动了动，她想冲过去，把那个苹果捡回来。
那是丁爷爷给她的。
那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
但她的脚，像被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苏慕-白动了。
他没有弯腰，也没有踢开。
他只是抬起了他那只干净的皮鞋，然后，重重地，踩了下去。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红色的果皮裂开，白色的果肉迸溅出来，香甜的汁液混杂着地面的污垢，在他精致的鞋底，被碾成一滩肮脏模糊的泥。
石磊怪叫一声：“哎呀，慕白，你的鞋弄脏了！”
另一个男孩则嫌恶地看着地上的残骸：“谁的垃圾乱扔啊？真没素质。”
苏慕白抬起脚，在地上蹭了蹭，仿佛沾上了什么了不得的秽物。
他甚至没有再看苏曦一眼，只是对着周围的同伴，云淡风轻地开了口。
“没事，一双鞋而己。”
他转身，和他的朋友们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仿佛刚才只是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蚂蚁。
那份轻描淡写的恶意，那份居高临下的无视，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苏曦的心上。
她看着地上那滩被踩烂的、无法辨认的果肉。
那不是一个苹果。
那是丁爷爷的心意。
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点点温暖和尊严。
现在，它被当众踩得粉碎。
她的世界，彻底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无尽的、令人窒息的灰。
绝望，像最凶猛的野兽，一口咬住了她的喉咙。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不远处，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
那个女孩叫李心慈，是班里为数不多的、没有公开嘲笑过她的同学。
有几次，苏曦甚至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同情。
一个微弱的、近乎荒谬的念头，在苏曦的心里升起。
或许……
或许不是所有人都那样。
或许，她可以……试一试？
这个念头，像一根救命稻草，让她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从冰冷的绝望里，挣扎着站了起来。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份疼痛来给自己壮胆。
她一步一步，朝着李心慈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李心慈正和同桌说笑着，她感受到了靠近的视线，抬起了头。
当她看清来人是苏曦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苏曦在她面前站定，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是看着她，那目光里，带着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近乎哀求的期盼。
李心慈被她看得浑身一僵。
她脸上的同情，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所取代——恐惧。
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恐惧。
“你……你别过来！”
李心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椅子因为她的动作，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拉着自己的同桌，连连后退，看苏曦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会传播瘟疫的怪物。
她的声音因为惊恐而变得尖利。
“我妈妈说了！你身上有晦气！离你太近会倒霉的！你离我远一点！”
这句话，像一道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苏曦的脸上。
比苏寒的打骂更痛。
比苏慕白的羞辱更冷。
原来，那所谓的同情，不过是强者对弱者遥远的、安全的怜悯。
一旦这“灾祸”试图靠近，那份廉价的善意，就会立刻变成最锋利的刀。
李心慈的惊叫，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大家看着惊恐万状的她，又看看僵在原地的苏曦，脸上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天哪，她想干什么？”
“肯定是想把晦气过给李心慈！”
“离她远点，太可怕了！”
苏曦被那些目光、那些议论，钉死在原地。
她像一个赤身的怪物，被扔在广场中央，接受着所有人的审判。
而她的罪名，仅仅是她的靠近。
那堵由欢声笑语筑成的墙，此刻变得无比坚固，无比真实。
它挤压着她，将她肺里最后一丝空气都抽干。
胃里空空，心里更空。
她不明白。
为什么她会如此孤独？
为什么她连被抛弃，都没有权利发出一声抗议？
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需要被整个世界擦除的污点。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什么都没有抓住，也什么都做不了。
她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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