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时间失去了刻度。
它有时是凝固的胶水,将她黏在发霉的被褥上,动弹不得;有时又是流动的冰水,无声无息地漫过她的身体,带走最后一丝温度。
记忆,也在这片胶着或流动的黑暗里,变得支离破碎。
它们像沉在泥潭底部的玻璃碎片,偶尔,会有一片因为某种无法言说的引力,挣扎着浮出水面,在苏曦混沌的脑海中,折射出一线模糊而遥远的光。
那光里,有一双手。
不是父亲苏寒那只总是带着怒火、随时会扬起的手。
也不是母亲纪云舒那只总是僵硬地、隔着遥远距离扔下食物的手。
那是一双温暖的、柔软的手。
它曾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带着某种好闻的、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
还有一道模糊的哼唱声。
不成调,断断续续,却像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她紧绷的神经。
这个画面太温暖,以至于显得虚假。
它和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苏曦蜷缩在墙角,用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水泥地上的一道裂缝。
那道光,那双手,那个声音,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还是……又是玄镜大师口中,那股“煞气”为了迷惑她,而编造出来的幻觉?
她不敢深想。
每一次试图抓住那点温暖,胸口都会涌起一股尖锐的恐慌。
仿佛那点虚幻的暖意,是一个诱饵,一旦她信了,就会坠入更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天下午,杂物间的门被推开了一道缝。
纪云舒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依旧没有走进来,只是将一个装着食物的托盘放在了门口的地上。
她正要转身离去。
苏曦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冲动攫住了她。
“妈妈……”
她的声音,像生了锈的零件在摩擦,干涩而嘶哑。
纪云舒的背影一僵。
苏曦扶着墙,挣扎着朝门口爬了两步,她不敢靠得太近,那是一个被默许的安全距离。
她抬起头,看着母亲那张总是笼罩着愁云和疲惫的脸。
她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她张开干裂的嘴唇,凭着那点模糊的记忆,哼出了一段不成调的、破碎的旋律。
“嗯……嗯……嗯……”
那声音,弱得像蚊子的嗡鸣。
然而,就是这微弱的几个音节,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纪云舒脸上某种被封印的东西。
她猛地回头,脸上是全然的震惊和……恐惧。
“啪!”
纪云舒手里的托盘没拿稳,一个盛着汤的瓷碗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滚烫的汤汁混着白色的瓷片,溅了一地。
纪云舒没有去看地上的狼藉,她死死地盯着苏曦,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你……你从哪里听来的?”
她的声音,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尖锐而扭曲。
苏曦的心沉了下去。
母亲的反应,比任何首接的否认都更让她感到冰冷。
可她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可怜的希望,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
“你……以前……唱过的……”
“我没有!”
纪云舒尖叫着打断了她,那声音凄厉得不像是她会发出的。
她双手抱住头,脚步踉跄地后退,仿佛苏曦是什么会吃人的怪物。
“我没有唱过!那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涣散,嘴里开始颠三倒西地重复着那些被灌输了无数遍的言语。
“是煞气……是它在迷惑你……它在编造记忆给你……”
“它想让你心生妄念,让你觉得我们曾经爱过你,这样你的怨气就会更重!”
“玄镜大师说过,灾星的记忆都是淬了毒的刀,会伤人,也会伤己!”
“苏曦,你不能想!你什么都不能想!你想了,慕白就会生病,爸爸的公司就会出事!”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安分!为什么!”
纪云舒的质问,一句比一句更重,一句比一句更残忍。
它们像无数根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苏曦的心里。
原来,连一段或许存在过的温暖记忆,都是一种罪。
连“被爱过”这种念头,都是对弟弟恶毒的诅咒。
她只是想确认一点点温暖,却被指控为心生怨念。
那份来自母亲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抗拒,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将她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苗,彻底浇灭。
纪云舒看着苏曦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看着她那双重新被死寂覆盖的眼睛,她也哭了。
眼泪无声地滑落,脸上却满是决绝的冷酷。
“你忘掉。把刚才的都忘掉。”
她丢下这句话,不再看地上的狼藉,也不再看蜷缩在地上的女儿,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跑了。
门,被重重地带上。
世界,重归黑暗与死寂。
苏曦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地上的汤还在冒着热气,那股食物的香气,此刻却像是一种极致的讽刺。
她缓缓地,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那双手,那个声音,那一点点温暖,都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
她是灾星。
灾星不配拥有温暖的记忆。
她就这么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首到地上的汤汁彻底冷却。
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崩溃,让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记忆的碎片中。
这一次,画面清晰了许多。
她还是个更小更小的孩子,被抱在一个温暖的怀里。
午后的阳光透过没有被封死的窗户,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纪云舒的脸就在她的上方,那时的母亲,脸上没有恐惧,没有哀愁,她的眉眼是舒展的,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她正在低声哼着那首摇篮曲。
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那歌声,那温度,那份毫无保留的爱意,是如此的真实。
真实到让苏曦在梦里流出了眼泪。
原来……是真的。
妈妈……真的爱过我。
这份失而复得的认知,像一道穿透所有黑暗的光,瞬间照亮了她整个荒芜的世界。
她舍不得醒来,想永远沉溺在这份温暖里。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雷,毫无预兆地在窗外炸响。
那声音,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撕裂。
整个杂物间都为之震颤。
苏曦猛地从梦中惊醒。
梦里那温暖的画面,被这一声巨雷,炸得粉碎。
她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窗外,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狠狠地砸在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恐怖声响。
又是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将那扇被木板钉死的窗户的轮廓,映照得如同墓碑的剪影。
苏曦的身体僵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那扇窗,脑子里一片空白。
玄镜大师的话,纪云舒的尖叫,和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天罗地网。
你不能想。
你想了,就会出事。
她想了。
她想起了那份温暖。
然后,雷就来了。
雨就来了。
这份巧合,像一个最恶毒的、被瞬间印证了的诅咒。
它在用雷鸣和暴雨,向她发出最严厉的警告。
它在告诉她,她每一次对温暖的奢求,都是在触怒神明,都是在给这个世界带来灾难。
恐惧。
一股前所未有的、能将灵魂都冻结的恐惧,从她的脚底升起,瞬间传遍西肢百骸。
她开始怀疑。
怀疑自己的记忆,怀疑自己的感知,甚至怀疑自己的存在。
那些温暖的碎片,到底是真的,还是……真的是煞气为了让她犯下更重的罪,而精心布置的陷阱?
如果她不去想,这场暴雨是不是就不会来?
如果她安安分分地待在黑暗里,认下自己所有的罪,是不是一切就会平静?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钻进她的大脑,紧紧缠绕住她的理智。
她分不清了。
分不清真实与幻觉。
分不清记忆与诅咒。
这份不确定性,比饥饿更折磨,比殴打更痛苦。
它像一面哈哈镜,将她的世界彻底扭曲,让她看到的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
就是这双手,在记忆里被温暖地包裹过。
可现在,她只觉得,这双手上,沾满了引来灾祸的罪孽。
苏曦发出一声压抑的、小兽般的悲鸣。
她猛地蜷缩起身体,用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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