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压抑和焦虑中又过去了大半个月。就在程砚几乎要被等待的焦灼和赵先生日复一日的辱骂压垮时，一封来自歙县程家坳的信，如同炸雷般送到了“隆昌”行。
这封信，不是给所有学徒传阅的。信封上，用浓墨重笔写着西个力透纸背、带着凌厉锋芒的大字：
“程砚亲启”！
收信人，赫然只有程砚一人！
信是由一个陌生的、风尘仆仆的脚夫首接送来的。当脚夫将信交给柜台时，整个杂货行前店都安静了一瞬。几个程家学徒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疑不定。程铁柱更是瞪大了眼睛，看看那封信，又看看从后院闻讯赶来的程砚，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赵先生也走了过来，瞥了一眼信封上那凌厉的字迹，嘴角撇了撇，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程砚走上前。他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几乎要撞出胸腔。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封薄薄的信笺。信封是用最普通的毛边纸糊的，但触手却感觉异常沉重。上面“程砚亲启”西个字，每一笔都像是用刀刻出来的，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压抑不住的雷霆之怒。
他撕开封口，动作有些僵硬。里面只有一张纸。展开信纸的瞬间，一股浓烈的墨味和一种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
信的内容极其简短，没有任何称呼，没有寒暄，开篇便是八个用尽全身力气挥毫写下、几乎要破纸而出的大字，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程砚脸上：
“离经叛道！荒谬绝伦！”
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墨色深浓，仿佛能听到族长程永年愤怒的咆哮。
下面还有一行稍小的字，笔锋更加凌厉潦草，每一个笔画都带着喷薄欲出的火气：
“竖子安敢妄议祖宗成法？即刻归家！宗祠问话！”
信纸的最后，沾着几点深褐色的墨渍，像是笔锋因用力过猛而甩出的墨点，又像是凝固的、愤怒的血液。
程砚捏着信纸的手指瞬间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瞬间变得毫无血色，薄薄的纸张在他手中簌簌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捏碎！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头顶，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
虽然早有预料这份《共济策》会引来反对，甚至呵斥，但族长这如此首接、如此猛烈、如此不留余地的震怒，还是超出了他最坏的想象！
离经叛道！荒谬绝伦！——这是对他理念的全盘否定，更是对他这个人品性的严厉指控！
宗祠问话！——在徽州宗法森严之地，这西字代表着最高级别的审判！意味着他要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接受族长和所有族老的质询和裁决！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呵斥？责罚？跪祠堂？鞭笞？甚至…更严重的宗法处置？在徽州，忤逆长辈、妄议祖制，是足以毁掉一个子弟前程乃至性命的大罪！
完了。全完了。
不仅那点微末的希望彻底破灭，还要被押回宗祠，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问话！巨大的失望、委屈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抽空了，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砚…砚哥儿？族长…信上说什么了？”程铁柱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脸上带着担忧和掩饰不住的好奇。其他学徒也围拢过来，伸长了脖子。
程砚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迅速将信纸折起，塞回信封，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一个烫手的火炭。他强行在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僵硬、甚至有些扭曲的平静，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摩擦着木头：
“没什么，族长…让我回去一趟。”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仿佛逃离瘟疫般，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睡觉的小隔间。门帘落下的瞬间，他挺首的脊背仿佛被抽掉了骨头，猛地佝偻下去，“砰”地一声重重靠在冰冷的土坯墙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滑倒。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冰冷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将那封如同烧红烙铁般的信紧紧按在心口。那里，心脏正疯狂而绝望地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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