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似乎被总兵府门前陡然升腾的赤诚之气冲散些许,但寒意依旧刺骨。人群并未立刻散去,三三两两聚在背风的墙根下、残破的屋檐下,呵着白气,激烈地议论着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
“老天爷开眼!”羊皮袄的老汉拍着大腿,声音发颤,“要不是将军来得及时,咱们这群糊涂蛋子差点就害了将军和夫人了!那碗热乎乎的粥……夫人亲自看着熬的,暖到心窝里了啊!”他狠狠抹了把泛红的眼睛。
“谁说不是!”抱着孩子的妇人接口,满是后怕,“那装死的狗东西!演得可真像!俺当时真以为死了人,差点就跟着冲进去找夫人拼命了!该死!”
“还有那挑事儿的,句句往夫人身上泼脏水!”年轻汉子咬牙切齿,“就是想激怒咱们当枪使,去冲撞总兵府!其心可诛!”
“对!其心可诛!”众人纷纷附和,怒火熊熊。
一个干瘦中年人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望向总兵府紧闭的大门,眼中震动,“我活了西十年,在这寒洲土生土长见过多少官儿?可没见过一个像将军这样的!他是朝廷命官啊!”
这话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那沉痛的一揖,深深弯下的脊梁,烙印在每个人脑海。
“将军说他没能护好咱们……他心里比刀割还难受……”干瘦汉子眼圈也红了,“就冲这一声‘委屈了’,我赵老栓这条命,以后就是将军的!谁再敢说将军一句不好,老子跟他拼了!”
“拼了!”低沉的吼声带着决绝。
议论渐渐集中,转向更核心、更令人不安的问题。
“可……那些狗东西,到底是谁派来的?”有人压低声音问出所有人心头的疑问。
短暂的沉默。寒风卷起雪沫。
“还能有谁?”角落一个眼神阴鸷的汉子抬起头,声音像刀子刮过生铁,“寒洲城里,谁最见不得将军好?谁最怕将军威望太高?谁最想把将军拉下马,好自己一手遮天继续喝咱们的血?”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名字浮上心头,却带着巨大恐惧,不敢出口。
那汉子猛地站起,指着城中心方向,声音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府衙!周炳坤!除了这狗娘养的狗官还能有谁?!”
“嘶——”
“你……不要命了?”
惊呼和劝阻声立刻响起,许多人吓得脸色发白。
“怕什么!”白发老者颤巍巍站起,拐杖用力杵地,“这姓周的当上府尹,除了加税加赋往自己口袋搂银子干过一件人事吗?将军在前头拼命他在后头拆台!粮价涨成这样他管过?黑心粮商背后没他的影子鬼才信!”
“没错!俺家那点救命粮就是被衙役抢走的!说征调,转头就进了丰泰米行!”另一汉子怒吼,眼睛赤红。
“将军夫人倾尽所有施粥救命,府衙那边呢?除了派衙役指手画脚,拿出过一粒米一捆柴吗?”
“今天这事摆明了冲着要将军的命!污蔑夫人煽动流民冲击总兵府,真让他们得逞了,将军就是百口莫辩,轻则丢官重则掉脑袋!这姓周的真是歹毒!”
议论声越来越大,恐惧在愤怒面前退去,只剩下对周炳坤刻骨的怨恨。
“这狗官……真该杀!”
不知是谁在激愤中咬着牙,用极低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吐出这句话。
瞬间,所有声音消失。
无数双眼睛猛地看向声音方向,又迅速移开。
无人附和,也无人反驳。空气凝固,只有风雪呼啸。
但每个人眼底,都压抑着一簇熊熊火焰,那是被逼到绝境后,从心底最深处升腾起的、带着血腥气的冰冷恨意。
府尹衙门后堂暖阁,炭火烧得正旺,与外间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气氛却比风雪更凛冽。
“废物!一群饭桶!蠢猪!”
周炳坤暴怒的咆哮几乎掀翻屋顶。他面色铁青,抓起桌上精美的官窑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砰啷!碎瓷西溅,茶水横流。
“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还让人当场抓了现行!养你们何用?!”周炳坤指着地上瑟瑟发抖的灰衣人。
灰衣人额头死死抵着地砖,“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息怒个屁!”周炳坤一脚踹翻灰衣人,“滚!”
灰衣人连滚带爬退下。暖阁里只剩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周炳坤像困兽般烦躁踱步,眼看即将成功的计划功亏一篑!非但没扳倒拓跋淮,反让他演了出爱民如子的好戏!想到拓跋淮那当街一揖,周炳坤邪火首冲天灵盖。
“民心!民心!全他娘的倒向拓跋淮了!”他咬牙切齿,一脚踢翻脚踏,“这群愚民!几碗稀粥几句鬼话就被收买了?忘了是谁守着寒洲规矩?!忘了是谁维持体统?!”
周炳坤越想越恨。
“大人息怒。”一个留着山羊须的青衫幕僚从屏风后转出,正是心腹谋士孙先生。他示意小厮收拾碎片,为周炳坤斟了杯温酒。
“息怒?你让本官如何息怒!”周炳坤夺过酒杯灌下,“煮熟的鸭子飞了!还让拓跋淮那厮踩着本官脑袋赚足名声!这口气老子咽不下!”
孙先生捋着胡须,却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大人稍安。学生看来,此事大有转圜余地。”
“转圜?什么余地?”周炳坤狐疑。
“大人您想想,”孙先生压低声音,眼中精光闪烁,“拓跋淮得了民心又如何?他一个戍边武将,手握重兵,不思报效朝廷,反而在灾民中大肆收买人心,聚拢流民,意欲何为?”
周炳坤一怔,怒火稍歇,“你是说……”
“民心向背,于文官是清誉根基。可于手握重兵、身处边陲的武将而言……”孙先生拖长语调,意味深长,“那便是催命符!取祸之道!自古以来,拥兵自重者哪个不是从收买人心始?朝廷最忌讳的就是边将深得民心,尾大不掉!”
周炳坤眼睛猛地亮起,如同黑暗中窥见猎物的饿狼。
对啊!他怎么把这个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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