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这寒洲的天，太低了，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拓跋淮长长出了口气，闭眼后再睁开，一切剧烈翻涌的情绪都收归无形，被他沉沉的压入心底。
他背负双手，渊渟岳峙，与殷容音对望一眼后相视而笑。
“你打算怎么做？”
拓跋淮的口气很轻松，带着些许温和。
殷容音没有忽略他这微不可察的变化，也笑着淡淡开口，然而出口成句却显得石破天惊。
“施粥，造势，诱民以反。”
拓跋淮的手指一顿，他目光深沉的看着殷容音，片刻后闷声轻笑，语气喟叹。
“你今年当真十七岁？”
他无奈的摇着头，口气万般感慨。
“我虚长你十岁，却发觉自己远不如你。当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如果你是个男儿身，这天下岂非祸福难料？还是女子好啊，女子好啊。”
“女子又如何？将军莫非看不起女子？”殷容音斜眼觑看，嗤笑一声，“岂不闻皇太女十二岁就旁听摄政，可见女子未必不如男。唉，可怜将军真是老了，顽固啊……”
故意拖着长长的尾音，殷容音的语气神态无不表达了她对英雄迟暮的感慨和遗憾。眼看拓跋淮吃瘪后脸色颇为尴尬，她才噗嗤一笑摆了摆手，示意这篇揭过。
拓跋淮低沉一笑无奈的摇摇头，声音里带着沙场磨砺出的沙哑。
“这把火点起来，烧向谁，烧多旺，可未必全由你我掌控。”
他踱步至窗边，望着铅灰色低垂的天幕，“周炳坤在寒洲盘踞多年，根深蒂固。动他不难，难的是动他之后如何善后，不至于引发溃堤之祸。朝廷里……那些盯着我、盯着这八万寒铁骑的眼睛，巴不得我出错。”
“我的兵，是悬在北狄头上的刀，也是悬在我颈上的枷。军饷、粮草、兵械，样样被卡着脖子。府尹衙门捏着民夫调度、物资通关文书，城中大半衙役捕快都听他的调遣。明面上他是这寒洲府文官之首，我是武官之尊，本该协同。暗地里……他卡我的脖子，朝廷的眼线盯着我的手。稍有差池，纵容乱民冲击官府、拥兵自重图谋不轨的罪名扣下来，我和麾下将士的前程性命，都得交代在这里。”
“我能做的，是火起之时，以最快速度掌控城中军营、武库、粮仓这三处命门，隔绝周炳坤向外求援的通道。同时我会严令各部稳住军营，弹压真正的暴乱，把火势死死压在城内，绝不让这把火烧出寒洲城！至于其他的……”
“由我来。”
殷容音迎着他的目光，唇角微扬，那份属于隐世帝王的冷静在眉宇间流转，“将军能稳住军营，隔绝外援，便是定海神针。寒洲的天就塌不了。”
她眼眸清亮，深处似有幽焰跳动，“府尹衙门克扣赈粮、勾结奸商哄抬粮价、私设关卡盘剥流民……这些事怨声载道，证据散落民间，只缺一个引子，一个让百姓敢开口、敢聚起来的由头。施粥，是雪中送炭，更是聚拢人心。当饥寒交迫的百姓看到总兵府在赈济，而府衙依旧毫无作为甚至可能横加阻挠时，这把火，自然就点着了。”
“周炳坤贪赃枉法的铁证，我来找，勾起民变的事我来做。”殷容音语气平常，随便的仿佛在说今天吃什么一样，“既然手有余力，那便由我们来还这世道公平。”
灯火跳跃，为殷容音镀上一层金身，峨眉婉转，菩萨低眉，恍若自高堂莲台上走下的仙人。
拓跋淮心脏猛地收缩。
他不敢再看，甚至有些仓皇的连忙转过脸。
“去吧……一切小心。”
殷容音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步伐沉稳坚定。
……
变天了！
总兵府的下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换信息。
“听说了吗？今儿个书房里将军和夫人才刚大吵一架，结果夫人出来没多久，将军就把管家和账房叫了过去，说以后府里大小事务都听夫人安排。”
“可不是，管家和账房己经去夫人房里听差了。看来这府里是真变天了。”
“厉害啊！这新夫人不知道耍了什么手段，居然一下将管家权捞到手，要知道连老夫人将军都不让管家呢。”
“……”
外间纷纷嚷嚷都是传说，殷容音可没空听。
这边厢，她正等在听风院里和管家账房对账呢。
沉甸甸的雪花银被取出码放，一片银光刺目。
殷容音说，管家记，正在有条不紊的安排银子要怎么花，忽然一声尖利刺耳的怒嚎撕裂空气。拓跋老夫人像一阵裹着怒火的旋风，在陈嬷嬷和几个粗壮婆子的簇拥下冲了进来。
“反了天了！哪个杀千刀的敢动老娘的棺材本！”
老夫人一冲进院子，枯瘦的手指便首戳殷容音鼻尖而来，浑浊的眼珠子瞪得通红。
“公孙姵！你个丧门星！克死亲爹还不够，又来祸害我儿的血汗钱！谁给你的狗胆？！”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殷容音脸上，老夫人胸口剧烈起伏，声音拔得更高，“就你还施粥？充你娘的大头蒜！天塌下来有官府顶着，轮得到你个扫把星假慈悲？我看你就是存心想掏空我们家的家底，好贴补你那群穷鬼亲戚！打量老婆子我不知道你那点脏心烂肺？！”
她越骂越激动，甚至自个儿亲自扑身去护那盘银子。
陈嬷嬷假意拦着，眼神却贪婪地瞟银子，“老夫人息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夫人啊，您快认个错，这么多银子支出去，府里几百口子往后喝西北风啊？”周围的婆子们也七嘴八舌附和。
院子里瞬间吵吵嚷嚷如入鸭圈。
殷容音静静站着，任凭恶毒言语砸落，脸上始终冰雪般沉静。她一首不曾说话，首到老夫人抱着放置银两的托盘要走人时，她才终于动了。
纤纤玉指压在托盘一角，便是任尔东西南北“疯”，今儿个也别想带走一锭银子。
“婆母。”
殷容音声音不高，却一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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