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淮的沉默如同冰冷的铁块坠在两人之间，书房里炭火明明烧得正旺，空气却像结了冰。殷容音眼中那簇因民生凋敝而燃起的烈火，被他这近乎漠然的态度一点点浇熄，只剩下刺骨的失望，冻得她指尖发麻。
她挺首的脊背微微松懈了一丝，方才撑在案上的手缓缓收回，拢进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浓密的眼睫垂下，遮住了潭水般幽深的眸子深处翻涌的情绪——是痛惜，是对这冰冷世道的憎恶，更是对眼前这个曾被自己寄予一丝希望的男人深深的失望。
“原来如此，是我想岔了。”
殷容音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风雪浸透的疲惫和沙哑，打破了死寂。
她微微侧过身，目光不再看拓跋淮那张如同寒铁铸就、不见半分波澜的脸庞，只落在那扇紧闭的门扉上。
“将军，今日之前，我竟还天真地以为，能披肝沥胆戍守这苦寒北境、执掌八万寒铁骑的统帅，纵有千般掣肘，万般不易，胸中总该藏着一团不曾熄灭的火——那是对疆土的责任，对麾下将士的肝胆，更是对治下百姓最起码的……悲悯。”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更贴切的词，最终只是极轻地、带着淡淡嘲讽吐出了最后两个字，“担当。”
“敢问将军想做的，究竟是怎样的官？”
殷容音神情讽刺，表情嘲弄。话音落地，便头也不回的向门口走去。
一步，两步……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及门板的刹那，身后终于有声音响起。
“呵呵……”
一声短促而充满讥讽的低笑响起，殷容音的脚步猛地顿住。她背对着拓跋淮悄悄松了口气，眸中蜻蜓点水般掠过一丝满意。
拓跋淮的声音终于响起，不再是低沉压抑，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嘲弄。他反唇相讥，学着方才殷容音的口气一字一句开口说道，“夫人如此聪明，足不出户便能窥破北狄诡计，骂起人来更是字字珠玑，句句诛心，翻覆人心于股掌之间。这等玲珑心思，洞悉世情，如今却要在我面前，装聋作哑，故作天真么？”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带着压抑己久的、火山熔岩般的灼热怒意。
“你当真看不清这寒洲是什么鬼地方？看不清这大盛朝堂，是何等腌臜泥潭？”
沉重的靴底踏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拓跋淮高大的身影带着战场挞伐染就的铁血煞气，几步便逼至殷容音身后，那无形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铅云，沉沉压下。
“军政分权，互相制衡！这是大盛朝的铁律！”他近乎低吼，茶褐色的眼底翻涌着屈辱的赤红，“你以为我这寒洲总兵的名头有多响亮？八万寒铁骑镇守北境，听起来威风凛凛，可那又如何？”
他猛地伸出手臂，指向窗外风雪肆虐的天空，仿佛要戳破那无形的枷锁。拓跋淮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钱粮军需，一针一线，一粒粟米，一颗草料，皆操于府尹文官之手！那寒洲府尹周炳坤是什么东西？一个只知道盘剥民脂民膏、媚上欺下的蠹虫！他恨不得吸干寒洲百姓最后一滴骨血去填满他自己的口袋，去讨好他京城的靠山！可我能奈他何？”
他从背后擒住殷容音的双臂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目光灼灼地盯着殷容音的眼睛，那眼神锐利得似要将她剖开，首首照进她的心底里去。
“我拓跋淮号称掌管兵权，却只能战时调度军队。平日里连调动一伍兵卒去城外剿个土匪，都得向他姓周的递文书、讲缘由！有时候，为了几车救命的粮草，为了能让我的兵在冻死之前穿上件厚点的袄子，老子也得捏着鼻子，对着那张肥腻的嘴脸说几句违心的奉承话！”
拓跋淮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朝堂？哼！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谁又真正在意过这极北之地的死活？他们只关心自己的权势是否稳固，只关心我这柄‘边塞利刃’稳不稳，忠不忠，有朝一日会不会反噬。甚至寒洲越艰难，他们越心安！我拓跋淮越是焦头烂额、腹背受敌，他们睡在望京的锦绣堆里，才越是安稳！这才是他们想要的‘制衡’！这才是他们想要的‘太平盛世’！”
拓跋淮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彻骨的疲惫和无力，那是一个明明背负千斤重担却被捆住手脚的困兽发出的悲鸣。
“你问我想做什么样的官？呵……我能做什么官？我拓跋淮不过是个被钉死在这寒洲棋盘上的卒子！能活着，能守住这条线不让狄戎南下肆虐，能让我的兵少死几个，能让我治下的百姓多喘一口气，就己经耗尽了老子他妈的全部力气！”
拓跋淮双目赤红，怒吼着喊出这句话时竟带有点点泪光。他背负了太久，委屈不甘了太久。
曾几何时，他以为只要努力就能一展抱负，只要忠君就能荣耀加身。但他却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自己不过是个稍微幸运的泥腿子。在这浑浊官场，没有背景，不肯逢迎就是原罪，哪怕你再拼命再能干，上面一个眼神就能把你摁的死死的。
多少次他都想辞官归乡，甩手不干。但兄弟们怎么办？边民们怎么办？万一北狄南下闯破关隘怎么办？
拓跋淮不敢想，所以他不敢离开。
他宁愿死在边关，死在寒洲，也要确保自己的每一滴血是为保护这个国家而流。
但不代表他不会痛，不会恨。他恨死了这个不公的世道，恨死了所有尸位素餐的官员，恨死了那久居深宫高坐帝位的昏君，更恨死了那天降紫微星的皇太女！
睁开眼睛看看你治下的这个国家，看看你的子民吧。拜托你看看他们的疾苦，看清这政治的腌臜，还这天下风清气爽，朗朗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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