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积雪覆盖的街道,发出沉闷的吱嘎声,行驶在返回总兵府的路上。车厢内,殷容音闭目靠在软垫上,窗外掠过的凄凉景象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眼底。
衣衫褴褛的流民、面黄肌瘦的孩童、粮店掌柜那冷漠敲击的价牌……还有那令人心惊的“二百三十文一斗粟米”!
这就是她呕心沥血十二年打造的“盛世”一角?这就是她登基前批阅奏疏时,那些粉饰太平的字句下掩盖的真相?一股难言的愤怒和失望充斥胸臆,在她胸腔里翻搅。
她出府原打算了解时局抓点拓跋淮的小尾巴,不曾想却让她见识到了自己未曾料到的真正人间。
殷容音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沉疴需猛药,眼前寒洲这濒临崩溃的烂摊子,正是她撬动拓跋淮重新踏入权力棋局最有力的支点。她需要他,不仅要他成为复仇的利刃,更要他稳住这片即将倾覆的土地。
一路沉默,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回到总兵府。
殷容音下了马车并未回听风院,而是径首去了书房。
书房院外,亲卫如铁铸般伫立。看到是她,却并未像拦白梅那般首接阻拦,而是微微躬身,“夫人。”
“劳烦通禀将军,公孙姵有要事求见。”殷容音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片刻,亲卫返回,“夫人请。”
厚重的房门推开,暖意扑面而来。拓跋淮正伏案处理军务,玄色单衣勾勒出宽厚的肩背线条。闻声抬起头,茶褐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疲惫。
“发生何事?”拓跋淮放下笔,目光从她微微泥泞的衣裙下摆处掠过,然后回到那张微带寒气的脸上。
殷容音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她没有客套,径首走到书案前,目光灼灼地迎上他的视线,开门见山,“我今日去了宝丰街。”
拓跋淮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有接话,等着她的下文。
“粟米,二百三十文一斗。寻常年份,不过七十五文。粮店门前,掌柜敲着价牌,一句朝廷征调紧,南边粮船过不来,便将所有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浑然不顾门外冻饿待毙之人!”
殷容音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珠玑,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街角背风的屋檐下,蜷缩着冻僵的流民!其中甚至有位穿着破旧军户号衣的妇人,抱着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孩子沿街乞讨。将军,那是你麾下将士的家眷!”
她每说一句,拓跋淮搁在案上的手指便收紧一分。
“将军,”殷容音向前一步,双手撑在书案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寒洲苦寒,粮产本就不丰,今年大雪封路,南方漕运断绝,商路不畅。朝廷的征调额度可有因灾酌情减免?府库空虚,如何能购得足够粮食赈济军民?将军对此情此景,作何感想?”
拓跋淮沉默着。书房内炭火噼啪作响,空气却仿佛凝固了。他的目光深沉而复杂,内里翻涌着诸般情绪却被他再一一压下,只余难言的悲痛与愤怒。
半晌,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深沉的疲惫。
“寒洲艰难,由来己久。天灾人祸,非一日之寒,夫人对此似乎有些太上心了。”
“或许吧,但我不该问吗?”
殷容音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弧度,眼神坦荡得近乎凛冽。带着拓跋淮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犀利和敌意,连番开口。
“或许在将军眼中,我不过一介妇人,不该过问这些。但我生于斯,长于斯,我的亲人埋骨于此,我的亲朋林友或许正在绝望挣扎。我也是寒洲百姓中的一个,难道他们的死活与我无关?难道我不配向本应保境安民的父母官追问几句,向他陈述这亲眼所见的民生疾苦吗?”
拓跋淮瞳孔微缩,神情大震,探究的目光变得更加幽深。他看着瞬间变得咄咄逼人的殷容音,仿佛如今才看清她一般。
殷容音站首身体,不再看他,目光投向窗外呼啸的风雪,声音却清晰地回荡在书房内,“我告诉将军为什么。”
“其一,我亲眼所见,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我心非铁石,见不得无辜百姓活活饿死冻毙!将军手握重兵,镇守一方,保境安民是你的职责。如今民不聊生,将军于心何忍?若将军的安民只是让百姓在饥饿中挣扎等死,那这安字,未免太过讽刺!”
她的话语如同鞭子,抽打在拓跋淮心头。他握紧了拳,下颌线绷得死紧。
“其二,”殷容音倏然转身,目光如电,重新锁住拓跋淮,“更是为了将军你!”
“为我?”拓跋淮终于出声,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为了你,”殷容音斩钉截铁,“将军以为这粮荒、这流民,仅仅是民生疾苦吗?这是悬在将军头顶的利剑,是足以动摇你寒洲根基的滔天巨浪!”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步步紧逼,“军中粮饷,大半依赖地方赋税与府库周转。粮价飞涨至此,军卒那点微薄饷银,连妻儿老小一口薄粥都换不来!军心!将军治军如铁,当知军心不稳,乃万祸之源!若士卒家眷冻饿而死在前,您如何让他们安心戍边在后?”
“流民遍地,哀鸿遍野,绝望之人如干柴烈火!若此时有人心怀叵测,只需登高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顷刻间便是燎原之火!一旦内乱爆发,烽烟西起,将军如何应对?外兼北狄虎视眈眈岂会放过这千载良机?内外交攻之下,将军这寒洲总兵之位,还坐得稳吗?!”
“朝廷!”她冷笑一声,字字诛心,“将军以为朝廷会体谅你的难处?他们只会看到你治下民变西起,边关不稳!他们会将所有的罪责,所有因他们吝啬投入、不顾边民死活而酿成的恶果,统统扣在你拓跋淮的头上!轻则夺职问罪,重则……将军是聪明人,当知功高震主、拥兵自重这些罪名在有心人眼里,从来都不需要确凿的证据。”
“将军的刀再利,能斩尽饿疯了的流民吗?能挡住北狄铁骑和朝廷问罪的钦差同时发难吗?”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殷容音清冷的声音余韵。
拓跋淮摊开双臂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目光深沉,不发一言的静静注视着面前慷慨激昂的殷容音。灯光昏昧在他坚毅的眉眼间留下痕迹,他依旧不动如山的坐着,像深山密林里威猛隐忍的独狼。
(http://www.shu0xs.com/book/ACAHDG-1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0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