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洲的雪没完没了地下，将整座城捂得严严实实，到处是扎眼的白。
如果放在平常，寒洲人家家户户指定喧嚣热闹，开开心心煮着羊汤看小儿打雪仗了。奈何今年国丧加上天寒，被巨大的压力顶着，让人难免有些喘不过气来。
总兵府，书房。
屋里炭火烧得挺旺，可空气还是死沉沉的。殷容音捂着毯子靠窗坐着，手指捻着鬓角那朵粗拉拉的白花，指尖被布料磨得有点刺挠。然后静静望着窗隙外铅黑色的乌云，不知道在想什么。
拓跋淮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处理公务去了。
屋里挺暖和，所以他穿的很单薄，灰色单衣被里面的硬实肌肉撑的很，却并不夸张难看，若要打个比喻，那拓跋淮就是江心里的老石头，很稳，有种儒将风度。
只可惜，他本人并不是个儒雅君子。
“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主母的体面不能不顾，如果下人蹬鼻子上脸，就报管事按家法处置。要是有谁仗着身份闹腾，搅得后方不安生……”
粗粝的手指头捏着朱砂笔，在羊皮地图一道山沟沟边上，重重画了条红杠。拓跋淮没有停下手中动作，头也没抬，声音沉得像军营里点卯的鼓，又稳又硬，没得商量。
“即使是老夫人，也家法伺候？”
殷容音轻笑着截断他的话茬，满眼打趣的看着他。
拓跋淮笔尖一顿，抬头警告的盯了她一眼。
殷容音失笑，埋头在怀里的狐皮上蹭了蹭，拖着长调感慨，“哎，差点儿忘了，总兵大人可是个大孝子啊。”
“明白，刑不上老夫人，下人有错家法处置，她老人家自然另当别论喽。”
攥着手中笔杆，拓跋淮坚毅的唇角略微绷紧了些。半晌，才干巴巴的讲，“老夫人若是再为难你，我来处理。”
殷容音闻言一笑，眉眼弯弯，甜甜应了声是。
她知道，拓跋淮没打算偏着谁，他只是讲规矩。拓跋府是他的后院，是他能把心扑在前线的依仗，稳当比天大。他护的是他自己的根基，可不是她殷容音这个人。
不过她并不在乎。
她从不在乎。
……
大雪翻飞，天地一色。
一辆沾满泥浆的青布小轿此刻像个不合时宜的脏点子，悄悄停在了总兵府最不起眼的角门外头。
帘子被一只冻得通红、带着点茧子的手掀开，随后钻出来一个穿着素花厚袄，扎着粗辫子的女子身影。她低着头，露一截白生生的脖子，侧颜婉约秀美。
“舅娘。”
白梅从轿子里钻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早己等候许久的陈嬷嬷。她眼睛一亮亲热的走过去搂住了陈氏的胳膊，目光从眼前的高门大户上一扫而过，嘴角笑意更甜了几分。
“梅儿。”
陈嬷嬷，也就是府里的管事嫂子，同样也亲热的搀住了白梅的胳膊，带着她进了角门一路往深了走，边走边压着嗓子说话，“好丫头，可是苦了你。哎，你爹清高了一辈子又怎样，还不是个穷教书的，他老了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你可不一样，你好歹是秀才举人的女儿，怎么也算书香门第出身，怎能也和其他乡下丫头一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梅儿长得这般好看，生来就是做官太太的命。可巧如今就有个天大的造化等着你呢！还记得舅娘说的吗？嘴甜点儿，眼珠子活泛点儿，只要能笼络住老太太，给总兵大人生下个一儿半女，咱家这辈子可真是有盼头了。”
陈嬷嬷用力捏了捏白梅手心，目光热切地看着她。
白梅深吸一口气，硬挺起那纸片似的背，目光再次滑过眼前的高墙大院。片刻后坚定的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舅母放心，梅儿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两人说着就来到了后院老夫人的住处。
一脚踏进松鹤堂那高大漂亮的大门，掺着松香的暖气瞬间扑面而来。
“老夫人，您瞧是谁来了？快快来见过老夫人。”
陈嬷嬷一叠声儿的笑着说着，把白梅摁到了拓跋老夫人脚底下跪着。
白梅在一瞬间的恍惚过后，脸上立刻堆出笑意，乖巧的磕了个头，又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一条绣工精致的抹额献了上来。
“见过老夫人，白梅时常听舅娘说起您老人家，就猜想您定是个慈祥亲切的，便自作主张为您绣了这个抹额，还望您不要嫌弃。”
“呦，真是个贴心的丫头。快起来快起来！”
老夫人脸上笑开了花，声音都带着热乎劲儿，亲自将白梅拉起来后就半抱在怀里不撒手了。
“瞧瞧这小手冰的，可怜见的路上遭大罪了吧？以后这儿就是你家，赶明儿帮我生个大胖孙子，这家里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白梅闻言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羞怯的垂下头，暗地里却翻了个白眼。
说的好听，赶明儿帮我生个大胖孙子，这家里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了……请问名份呢？名分呢？呵，敢情是想空手套白狼？那要是你儿子不行生不出儿子，那我这黄花大闺女的身子就被白嫖了？
舅娘倒是盘算的好，感情不是她出卖清白，说什么先孕后婚，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看来名分还得自己争取！
心里暗暗打定主意，白梅脸上瞬间又堆满了羞怯乖巧的甜笑。
她脸颊通红的小声细问，“老夫人，说句不害臊的话，梅儿心里爱慕总兵大人很久了，如今有幸进府己是天大的造化，本不该奢求更多。只是总兵大人光明磊落是个大英雄，我无名无份跟了他无所谓，但别人知道了怎么想？总兵大人又该怎么跟别人解释我的存在？”
“全寒洲的百姓都知道大人刚刚娶了妻，结果身边又突然冒出一个女人……难保大家不会多想。”
白梅表情担忧的看着拓跋老夫人，斟酌的说道，“梅儿本想做个卑贱丫头就好，只求能够留在大人身边。但转念一想，大人新婚就冷落妻子和一个丫头搞在一起，传出去未免难听，梅儿实在不愿大人名声有损。要不……要不……”
眼睛一眨，一滴清泪就流了出来。白梅伤心的说，“要不就算了吧，梅儿宁愿离开总兵大人独自伤心，也不愿大人的英明损伤分毫。呜呜呜呜老夫人。”
白梅话一说完，便扭头扎进拓跋老夫人怀里伤心的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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