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级的夏天，带着滚烫的暑气和少年们抑制不住的躁动席卷而来。
学校的露天篮球场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附着正值青春期、精力无处发泄的男生们，也吸引着或明或暗围观的目光。放学铃一响，这里就成了最喧嚣的角落。拍球声、呼喊声、球鞋摩擦地面的吱嘎声交织，蒸腾着汗水和荷尔蒙的气息。
江临无疑是这片磁场的中心。五年级那次毛毛虫事件后，他似乎找到了某种与林语“划清界限”的新模式——更张扬、更疏离、也更乐于接受同龄人（尤其是女生）的簇拥。他在球场上的身影愈发耀眼，流畅的过人动作，精准的三分投射，进球后甩甩汗湿的刘海、漫不经心朝场边女生堆瞥去一眼的姿势，总能引来一片压抑的尖叫。他和同班的张强、刘胖子那几个哥们打得火热，俨然成了他们这个小团体的核心。
林语背着几乎没什么重量的书包，远远地站在篮球场最外围靠近跑道的一棵老榕树下。粗壮的树干投下一片浓密的、带着丝丝凉意的绿荫，将她小小的身影包裹着，与篮球场上白热化的喧嚣隔开一段安全的距离。她己经在这里站了快半小时。汗水悄悄濡湿了她额前细细的碎发，黏在光洁的皮肤上。脸颊因为蒸腾的暑气和心里的紧张而泛着微红，像熟透的水尖尖。
她的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固执地追随着那个穿梭在人群里、活力西射的身影，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他的每一次起跳，每一次急停，每一次传球，都牢牢抓住她的视线。周围女生的惊叹和窃窃私语，落在她耳朵里，像细小的砂砾，磨得心口有点闷。她下意识地将怀里用零花钱买来的、早就被手心的汗捂得有些微温的冰镇柠檬汽水抱得更紧了些。
“哔——！”
尖锐的哨声划破空气，宣布着这场激烈的半场斗牛终于结束。
球员们汗流浃背地向场边走来，像一群刚结束战斗的兽。
张强和刘胖子率先看到了树荫下的林语，互相挤眉弄眼了一下，用手肘使劲捅了捅正用运动衣下摆擦着额头汗水的江临，嗓音带着戏谑：“临哥！快看！你家小尾巴又来了！”
江临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穿过簇拥上来递毛巾和矿泉水的女生（他随手接过一瓶，没看是谁递的），精准地落在那棵老榕树下略显局促的身影上。柠檬黄色的汽水瓶，在墨绿树荫的衬托下，像一盏突兀的小灯，显眼又……碍眼。
那种熟悉的别扭感，混合着刚刚在球场被激起的、因剧烈运动而膨胀的烦躁感，瞬间涌了上来。当着那么多“哥们”的面，这个像甩不掉的糯米团子一样的妹妹，总是用一种黏糊又“没出息”的姿态提醒着他尚未完全割裂的“幼稚”过去。
他随手把没喝完的水瓶扔给张强，抓起搭在栏杆上的校服外套甩上肩头，在女孩子们略显失望的目光和哥们充满调侃的笑声中，迈开长腿，拖着脚步，慢悠悠地踱到林语面前。
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滚烫的热风和淡淡的汗味笼罩下来，让树荫下那点微不足道的凉意瞬间消失。林语的心跳骤然加快，抱着汽水的手指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地捏紧，塑料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她鼓起勇气，将怀里那瓶己经不再冰手的柠檬汽水往前递了递，声音带着努力压抑后的轻颤，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哥……哥哥……这个，给你……冰的。”
夏日的阳光穿过摇曳的枝叶缝隙，在她递出的汽水瓶上投下晃动跳跃的光斑。浅黄色的液体晃动着，折射出微弱却执拗的光。她的指尖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江临却没有立刻接。他只是微微蹙着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目光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混合着嘲弄的熟稔。他突然笑了，嘴角扯开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啧，林语，”他开口，声音因为刚运动完而有些微哑，语调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刻意而为的“成熟”感，“你看看人家，”他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几个穿着靓丽运动裙、正大方和刚下场的其他男球员谈笑风生的高年级女生，“别人都知道送瓶佳得乐什么的补充电解质。你呢？”
他目光重新落回她手里的柠檬汽水，那个小小的、裹着水珠的黄色瓶子，此刻在他眼中仿佛代表着某种不可救药的幼稚和不合时宜。“就给我这个？”尾音微微上挑，带着赤裸裸的嫌弃和一点被“拉低档次”的不耐烦。
林语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那一瞬间，周围的蝉鸣、远处的篮球撞击声、女生们清脆的笑语……所有的声音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抽走，世界陷入一片尖锐的真空。只剩下眼前少年脸上那毫不掩饰的鄙夷神情，像冰冷的针，狠狠刺进她刚刚鼓起的、卑微的期望里。
脸颊上因紧张和期盼涌起的热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苍白。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怀里那瓶汽水因为手指失控的颤抖而再次发出的轻微晃动声——那液体晃荡的声音，像极了她胸腔里那颗心破碎时发出的脆响。
江临没再看她，也没接那瓶汽水。仿佛完成了一次无聊的巡视或驱赶，他随意地耸了耸肩膀，转身就走，步伐轻松地走向他那群勾肩搭背、朝他挤眉弄眼怪笑的哥们，甚至没有一丝停顿或回头。
滚烫的、带着咸腥气的液体猛地涌上眼眶，视野瞬间变得一片模糊，阳光刺眼的光斑氤氲开去。林语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用力到尝到了铁锈的味道，才勉强将即将冲出喉咙的呜咽死死压了回去。
手指僵硬地、一点点地缩了回来。那瓶廉价的柠檬汽水，被她无意识地、紧紧攥在胸前，塑料瓶被她掌心的力捏得变了形，发出轻微难听的呻吟。
盛夏毒辣的阳光肆意泼洒下来，老榕树巨大的树冠此刻似乎也失去了庇荫的能力。热浪汹涌地舔舐着皮肤，从每一寸处钻进身体，几乎要让人窒息。树荫外，是刺眼的阳光和球场上重新响起的喧嚣；树荫下，却像一个冰窖，寒气从指尖顺着血管蔓延，一首冻到心脏最深处。
小小的少女定定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她低着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一颗滚烫的水珠再也控制不住，挣脱了睫毛的束缚，啪嗒一声，砸在地上细小的尘土里，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小块深色的、迅速被烤干的印记。
那瓶被嫌弃的汽水，沉重地坠在手上，像一个甩脱不了的耻辱标签。这滚烫的夏日空气里，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委屈和冰寒彻骨的疏离感，密密匝匝地将她缠绕包裹，几乎扼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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