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空,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脸,毫无预兆地就阴沉了下来。不过下午三西点钟的光景,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便彻底吞噬了天光,将整座城市压得喘不过气。紧接着,密集冰冷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起初还带着试探性,很快就连成了巨大的、白茫茫的雨帘。狂风卷着雨丝,如同无数条冰冷的鞭子,抽打着树木、建筑和匆匆奔跑的行人。远处天际滚过沉闷的雷声。
图书馆巨大的玻璃幕墙隔绝了风雨的声浪,里面依旧是一片暖黄的灯光和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所营造的静谧世界。林语放下手中的英文阅读材料,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抬眼望向窗外。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窗外的世界混沌一片,只能看见雨点不断冲刷着玻璃留下的水痕,以及楼下影影绰绰、行色匆忙、撑开各色伞顶的身影。她没有带伞。
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掠过心间。从跟江临决裂后的天气像极了她的心境,阴郁沉闷,偶尔透进一缕光,转瞬又被更浓重的阴云覆盖。刚刚的考试理科的弱势依然存在,物理试卷上刺目的红叉像一道道醒目的伤口。而更深的疲惫感源于内心——那个人的影子如同幽灵般,虽然极力驱赶,却总在不经意间,或是深夜惊醒的瞬间,悄然潜入心海,带来一阵尖锐的钝痛。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思绪压下去。算了,再等等吧。她把桌上的书本和复习资料仔细地收进帆布背包里,背好,准备顶着书包冲进雨里,大不了就是浑身湿透跑回教室拿备用伞。总好过……
就在这时,一片安稳的阴影悄然笼罩了她头顶的灯光。一把干净的、深蓝色的、宽大的雨伞,无声无息地、稳稳地停在她的头顶上方,恰到好处地隔断了从大门缝隙里涌进来的风雨气息。
林语微微一怔,侧过头。
顾言就站在她身旁半步的距离,一手撑着伞柄,另一只手很自然地垂在身侧。他身上似乎还带着一点图书馆内温热的、混合着淡淡书卷气息的余温,脸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眼神依旧温和平静。看到她惊讶的目光,顾言唇角自然地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声音温和得像拂过琴弦的风:“放学了?看外面雨突然下这么大,想着你可能需要,就过来看看。天气预报果然不准。”
他说话的语调平稳,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熟稔,驱散了林语心中因窘迫和被打扰而生出的那一丝微妙的尴尬。那并非刻意的殷勤,而是一种润物无声的体贴。
顾言很自然地将撑起的伞面向林语的方向倾斜了至少六十度,将自己大半边肩膀都暴露在了瓢泼的雨帘之外。雨水瞬间洇湿了他深色的校服外套肩头,加深出斑驳的水痕。
“走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顾言的声音在密集的雨声背景音下,显得异常清晰和稳定。
林语看着他湿了的肩膀,心头微微一动,最终低低“嗯”了一声,没有拒绝这份恰到好处的解围。她靠近一步,和他并肩踏入了图书馆外那片喧嚣的雨幕之中。
伞下的空间很窄。两个人并肩行走,即使尽力保持距离,衣袖和手臂也难免在不经意间轻轻碰触。秋雨的冷意隔着衣服传递过来,但伞下小小的隔绝空间里,却又流淌着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温热气息。雨水疯狂地敲打在头顶的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将外界的声音模糊成一片混沌。整个世界仿佛被这巨大的雨幕和头顶这方小小的天地隔离开来。
顾言一手稳稳地撑着伞,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却又带着一种极其自然的保护姿态,若有若无地环在林语的外侧肩膀后面,形成一个无形的屏障,防止她被旁边偶尔匆忙跑过的行人所携带的风雨溅湿。
“刚才在看什么?看得很投入。”顾言的声音混合着雨声传来,带着一点轻松的询问,打破了行走间短暂的沉默,巧妙地转移着焦点,也缓解着共伞同行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感。
林语稍稍放松了些紧绷的情绪,简单地答道:“英语拓展阅读,总觉得长难句还是有点吃力。”声音不大,但在伞下这个小空间里听得很真切。
顾言笑了笑,语气温和地接话:“长难句确实是个坎儿,核心就是抓主干,找修饰关系。有空的话,我帮你梳理几个典型的句子类型,找找感觉?就像你帮我把学生会竞选稿里那些过于书面化的长句子拆开一样?”他提到了竞选稿的事——那是他第一次主动请她帮忙,也是他们之间一个微小的交集点,带着点自嘲和亲近的意味。
提到竞选稿那天,顾言紧张又期待地在她面前斟酌词语的样子浮现在眼前,林语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动了一丝,唇角也控制不住地向上牵起一个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随即又像怕被捕捉到似的抿了一下。但那瞬间柔和下来的眉眼,像是阴雨连绵的天空骤然裂开一道微光的缝隙。
顾言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细微的、卸下了部分防备的笑意。仿佛受到了鼓励,他继续用轻松的语气说起了学生会竞选过程中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宣传部长那人你知道吧?平时一本正经,结果我请他在社团宣传墙上空一小块地方贴个竞选海报,他死活不肯,说破坏版面美观……最后还是生活委员偷偷给我留了楼道拐角一面没被充分利用的空白墙……啧,想想也挺有意思……”他说得不急不缓,带着点调侃,语调平稳。
林语安静地听着,伞外风雨交加,伞内气氛却渐渐回暖。虽然她依旧没有多言,只是偶尔发出极轻微的“嗯”或者一声带着点认同感的轻笑,但眉宇间之前那被学习压力和更隐秘心事压出的沉重感,在这段轻松无害的交谈和头顶这把安稳的伞下,被悄悄地抚平了些许皱褶。紧绷的肩膀也悄然放松下来。
顾言那温和的声音,他侧耳倾听时专注的侧脸,他说话时嘴角那抹温暖的弧度,以及他不动声色地将大半伞面倾斜过来时流露出的那种自然而然却分量十足的关怀……都在这密集喧闹的雨幕之中,在这条通往教学楼的长长林荫道上,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带着安全和温暖气息的结界。它隔绝了冰冷的风雨,也暂时屏蔽了林语心中那块被反复撕扯、并未愈合的角落。
……
(场景转换:马路对面的黑色世界)
马路对面,车流量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而略显迟滞。一辆线条流畅、通体漆黑的跑车如同沉默的猎食者,悄无声息地滑行,最终停泊在一棵枝叶相对茂密的梧桐树下。雨水冲刷着它冰冷光滑的车身,砸落在车窗上,绽开无数细碎的水花,然后汇成细流快速滑落。
车内,音响系统关闭着,只有雨点疯狂敲打车顶和车窗的密集声响,沉闷而压抑。
江临坐在驾驶座上。
放学铃响前很久,他就鬼使神差地把车停在了这里。高三的放学时间,图书馆是离校门较近的教学楼的必经之路。这个念头像是有毒的藤蔓缠绕着他,让他无法安心去任何能短暂麻痹自己的喧闹场所。
车窗玻璃被雨水模糊,像覆盖着一层流动的毛玻璃。他只能隐约看到图书馆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影。时间在难熬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拉长到极限的橡皮筋,在心脏上绷紧,几乎要将血液挤干。
当那个熟悉到灵魂深处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图书馆门口时,江临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是林语!她背着那个熟悉的帆布书包,站在避雨的屋檐下,抬头望着肆虐的雨幕,身影在朦胧的雨帘中显得有些单薄、踌躇,甚至带着一丝被雨水阻断归途的无助感。
那股想要立刻冲过去,用自己的伞将她护在怀里,替她挡开所有风雨的冲动,如同被点燃的汽油桶,“轰”地一下燃烧起来!几乎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猛地首起身子,手指紧紧攥住了门把手!冰凉坚硬的触感瞬间刺入掌心。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疯狂跳动!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己经压紧把手,准备推开的瞬间——
那把深蓝色的、宽大的伞!
像一把精准刺向他心脏的尖刀!
一个清瘦而挺拔的身影,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身边,将伞稳稳地撑在了她的头顶!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停顿。
是顾言。
江临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冻结!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猛地窜上天灵盖!
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扭曲晃动的车窗玻璃,他眼睁睁地看着,顾言极其自然地将手中的伞面向林语所在的方向倾斜了过去,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大半边肩膀暴露在冰冷的暴雨之中。顾言校服肩头的颜色迅速变深。雨水顺着他清俊的侧脸滑落,他混不在意,低头对林语说了句什么。
林语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解围而微微一怔。然后,他看见那个在最近梦中无数次惊醒时都会浮现、在他面前只剩下冰冷和厌恶的小脸上,竟然对着顾言,微微展露出了一丝……极浅、极短暂、却如同破开乌云的微弱阳光般的……笑意?
那个笑容,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江临的神经末梢!痛得他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看见顾言很自然地伸出一只手,仿佛不经意般、却又带着十足保护意味地护在林语的身后,隔开纷乱的雨水和她身后行人的碰撞。而林语,她居然没有躲避!
他们就这样挨得很近,并肩走入了密实的雨幕。顾言还在说着什么,侧着头,表情专注温和,像是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妹妹,又或者……在分享一个轻松的话题?他的神情,是江临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专注和……温柔?
林语微微低着头,侧耳听着,发丝被风吹起贴在脸颊,神情是江临此刻哪怕付出一切也再难在她脸上看到的松弛和平静!虽然依旧沉默,但没有了那种竖起全身尖刺的防备!那种自然流露出来的信任感和依赖感,像无数把淬了剧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穿了他的瞳孔!
画面无声地在玻璃上映演。
图书馆台阶上的那束光。
倾斜向她的深蓝伞面。
被打湿的顾言肩膀。
顾言温和专注的侧脸。
她微微展露的、卸下防备的侧颜笑意。
他们并肩走入雨幕,顾言的手臂若有若无地护卫姿态。
伞下渐渐升温的、只有两人的小小世界。
每一个细节,都如同慢镜头、重锤般,反复锤打着江临早己碎裂不堪的心防!锤得他血肉模糊,体无完肤!
嫉妒!悔恨!痛苦!绝望!混合成滔天的黑色浊浪,瞬间将他吞噬!他看得如此清晰,清晰到让他窒息!
顾言的体贴——他曾经无数次在林语需要时不耐烦地走开。
顾言的温柔——他那张对着林语永远是不耐烦或者嘲弄的脸有过温度吗?
顾言带来的那份平静——他似乎永远只会给林语带来眼泪和争吵!
而他江临自己呢?他坐在这里干什么?像个偷窥的老鼠!像个卑鄙的懦夫!
那些曾经被他嗤之以鼻、视为理所当然的种种细节,那些被他无数次随意丢弃甚至践踏的林语的关心、依赖和喜欢,如今像放大了千倍的、最尖刻的讽刺,在眼前这幅和谐到刺目的画面面前,一遍遍地抽打着他的脸!
车窗玻璃上雨水的流动像泪痕,也清晰地映出了他自己此刻狼狈的模样——一张惨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嘴唇紧抿得像一条干涸的河床,深邃的眼眸像被点燃后又瞬间熄灭的篝火,徒留下死寂的灰烬和空洞的绝望。那里面翻涌的痛苦和恐惧几乎要冲破玻璃的阻碍。雨水在玻璃上汇成新的细流,蜿蜒而下,如同他此刻内心无声的哭泣。
原来,失去她的世界,是这般炼狱的模样。
一股强烈的生理性反胃猛地涌上喉咙!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闷哼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他猛地用额头狠狠撞击在冰冷的方向盘上!
“咚!”沉闷的撞击声被隔绝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
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紧、揉捏、扭碎!疼得他整个上半身都弓了起来,蜷缩在驾驶座上。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味,才强行压下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嘶吼。身体因为强烈的情绪冲击和巨大的克制而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捏着方向盘,发出“咯咯”的轻响。
不能再看了!再多看一秒!他会被自己内心那只名为“失去”的猛兽彻底撕成碎片!
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如同一个溺水后拼命想要抓住稻草却最终连自己也要溺毙的人,江临猛地一脚狠狠踩在了油门上!
黑色跑车的引擎发出一声短促、沉闷、更像是痛苦呜咽般的低吼,在风雨声中并不算突兀。紧接着,它在原地暴躁地打了一个小小的转,轮胎急速摩擦湿滑路面溅起一丈多高的巨大水花,如同巨兽愤怒甩起的尾巴!
然后,它像一道失控的黑色闪电,又如同一个被驱赶的幽灵,带着一股绝望的、近乎疯狂的戾气,猛地冲入了前方混沌迷蒙的雨幕和汹涌的车流之中,头也不回地驶向了另一个能暂时掩埋这份深入骨髓痛苦的深渊方向。
车窗上水痕交错,最终模糊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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