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更密了些。细碎的冰晶在凛冽的寒风中打着旋儿，无声地堆积在隐阁曲折幽静的回廊和早己凋零的草木之上，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沉寂的灰白。
离的身影出现在通往寒影阁后山的僻静小径上。她没有披大氅，只穿着那身惯常的玄色劲装，身形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格外单薄，如同墨线勾勒在素白宣纸上的孤影。乌黑的长发和肩头很快落满了细雪，她却恍若未觉，步履沉缓而坚定，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新积的雪层中，发出“咯吱”的轻响，是这寂静雪原上唯一的声息。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自己的行踪，只是在出隐阁时碰到了陈宇，随口跟他说了句，“有点事，忙完回。” 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后山深处，一片背风的缓坡上，有两座墓碑静默地矗立在风雪里。它们并肩而立，覆盖着厚厚的雪毯，像两个在严寒中相互依偎却永远沉默的老友。
离的脚步停在了两座并排的墓碑前。
左侧的墓碑上刻着“忘弦之墓。”这是三年前叶絮和周格在混乱与悲痛中将忘弦的尸身秘密安葬于此的。而她自己，在那场几乎摧毁一切的惨烈战斗后，足足过了半年才第一次有勇气踏上这条小径，来到这里。
关于那一夜，记忆早己模糊不清，只余下一个冰冷的轮廓——她在墓前站了一整夜，没有言语，没有泪水，只是任由冰冷的月光洒满肩头，陪着长眠的忘弦，在死寂中沉默了一整夜。
右侧的墓碑，则是一片空白，光洁的碑石上没有任何字迹。这是楚渊的。他曾淡淡地交代过：“不必刻字，横竖……除了你们几个，也不会再有人记得来看我。” 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与决绝。
离的目光先落在右侧那方无字的碑石上。风雪在她身周呼啸，卷起玄色的衣袂，她却站得笔首，如同雪地里一柄孤绝的剑。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眼睫上，又被体温融化，像无声的泪。
“师父，”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雪吞没，却清晰地在这片只属于亡者的寂静之地响起，“说好每年入冬的第一场雪，都来看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忘弦的墓碑，又回到楚渊的碑上，声音轻的如同叹息，“不知道你和忘弦在那边过得如何…就这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世间了。”
雪下得更急了，密集的冰晶扑打在冰冷的石碑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天地也在回应她的话语。离依旧任由雪花落满肩头发梢，没有运起一丝内力去阻挡这刺骨的寒意，仿佛这冰冷的覆盖，能稍稍麻痹心底翻涌的钝痛。
她又转向左侧忘弦的墓碑。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风雪在两人之间呼啸，仿佛隔绝了阴阳。终于，她抬脚上前，积雪在她脚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小心翼翼地拂去石碑上堆积的厚厚白雪，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你从前，似乎最讨厌雪天了，” 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温柔，又夹杂着深沉的怀念，“你说，雪落得满地都是，湿冷泥泞，让你没法在院子里舒舒服服地磨药、晒草药，耽误功夫…” 指尖停留在冰冷的“忘弦”二字上，感受着那深刻的凹痕，“如今…也该习惯了吧？或者，那边不下雪？”
回应她的，只有雪落满地的簌簌声，以及寒风刮过枯枝发出的呜咽。
指尖停留在石碑冰冷的刻痕上，离的目光有些失焦，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在药香弥漫的小院里絮絮叨叨的身影。不知想起了什么久远的趣事，她低低地、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突兀，很快消散在风雪里，显得更加孤寂。
她后退一步，转向楚渊那无字的墓碑，屈膝，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脊背挺首，如同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她俯下身，额头抵着覆盖着薄雪的地面，郑重地磕了三个头。每一次叩首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积雪被压实，发出沉闷的声响。
“师父，” 再次抬起头时，她的声音清晰了许多，“你说杀手不该有感情，因为那是取死之道。可你又告诉我，绝不能忘记自己是个人。你让我忘掉以前那些……不堪回首的事，说我不是杀人的机器，而是一个人。”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汲取勇气。
“你让我别动情，免得重蹈你的覆辙。你为了那位……我从未见过的师娘，甘愿服下慢性剧毒，只为换她一线生机。可最终，她也没有来见你最后一面。你……后悔吗？” 她像是在问墓碑下的人，又像是在问自己，最后又自答：“呵…你说过不后悔。”
离的目光落在自己沾了雪屑的手上，仿佛还能看到当年那个伤痕累累的自己，第一次被楚渊塞进嘴里的蜜饯的甜味。那滋味突兀地炸开在满是血腥与苦涩的味蕾上，几乎让她不知所措。
“是你最先带我尝到甜食的滋味，告诉我这世上还有如此纯粹的甜蜜。可后来，又是你告诉我，甜食会麻痹人的神经，影响判断，是杀手的大忌……” 她嘴角牵起一个极其复杂的弧度，混合着怀念、不解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师父，你说你怎么……这么矛盾呢？”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也屏住了呼吸。
“导致我…也随了你。” 离的声音低了下去。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忘弦的墓碑，仿佛能透过冰冷的石头看到那个总是温和笑着、耐心絮叨的老者。
“还有忘弦……他后来突然变得话多起来，总是不厌其烦地找些有的没的跟我说，讲药材，讲天气，讲市井趣闻，甚至讲些无聊的笑话……我都知道。”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我知道是你授意的。因为你也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杀手，你比谁都清楚，单凭那些冰冷的告诫和杀人的技艺，是无法真正把我从那个地狱里拉出来的。你做不到的事，你就换了个人来做，用另一种方式……我都知道。”
雪花无声地落在她跪着的膝盖上，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也落在两座沉默的墓碑上。寒风呜咽，像是故人遥远的叹息。离静静地跪在雪地里，在师父和如师如父的忘弦面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剖白自己那被矛盾撕扯、被过往禁锢的灵魂。
(http://www.shu0xs.com/book/HGGHCJ-127.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0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