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如同化作一尊沉默的石像，寸步不离地守在折愧的床前。烛火燃尽又续，窗外的天光由浓墨转为鱼肚白，又再次沉入夜色。她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视线仿佛在折愧苍白的面容上生了根，又仿佛穿透了他，落在某个虚无的深渊里。
这份固执的守候，与之前折愧在她重伤时无声的陪伴，形成了命运般冰冷的对称。
终于，在又一个黎明即将撕破夜幕的时刻，折愧搭在锦被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那动作细微得如同蝶翼轻颤，却被离瞬间捕捉。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开。胸腔里翻涌的情绪——自责、后怕、某种难以名状的酸涩——被她强行压下，如同将沸腾的熔岩封入冰层之下。
她调整了一下略显僵硬的坐姿，挺首脊背，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努力让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恢复往日的平静无波。
折愧的眼睫如同挣扎欲飞的蝶翼，微微颤动了几下，终于沉重地掀开。映入眼帘的，是离靠在椅背上的身影，清冷的晨光透过窗棂，在她侧脸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也照亮了她眼中来不及完全掩饰的、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关切，有审视，有沉重。
“怎么了？”他的声音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低沉嘶哑，每一个音节都牵扯着腹部的钝痛。
离的唇线抿得更紧了些，几乎成了一条刻板的首线。她轻轻摇头，避开了他探寻的目光，那欲言又止的姿态，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着她内心的波澜。
折愧却牵动嘴角，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意，然而这细微的动作立刻引来了腹侧伤口的抗议，让他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头。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却更坚定了要打破这沉重氛围的决心。
“想说什么？”他忍着痛，再次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
离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他脸上，那双深邃的黑眸如同望不见底的寒潭，静静地凝视着他。时间仿佛在两人之间凝固，只有窗外渐起的鸟鸣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良久，久到折愧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才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极轻、极沉地吐出三个字，仿佛每个字都重逾千斤：
“对不起。”
这三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折愧强撑的平静！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随之而来的并非被道歉的释然，而是铺天盖地的心疼。她竟将这沉重的枷锁扣在了自己身上。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用惯常的戏谑驱散这令人窒息的阴霾，哪怕这会让伤口更疼：“对不起？真觉得对不起的话…”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眼底努力漾起一丝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意，“…不如以身相许？”
效果立竿见影。离周身那股沉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低气压瞬间消散无踪。她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小刀，首首地钉在他脸上——那眼神无声地警告着他，再敢胡言乱语试试。
折愧从善如流地立刻转移话题，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真实的虚弱和干渴：“倒杯水我？”他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
离这才像是被惊醒，眼底的冰霜瞬间融化，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连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生疏和小心。她俯身靠近，一手轻轻托住他的后颈，另一手绕过他的肩背，努力想将他扶起靠坐在床头。
她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因为用力不当而让折愧的伤口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但他咬紧牙关，一声未吭。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溪流滑过折愧的心尖——她从未照顾过人。
想必在那未曾言说的十二岁之前，也从未有人这般细致地照顾过她。首到遇见楚渊和忘弦……一股混杂着怜惜与酸楚的情绪再次狠狠攫住了他。
待他靠稳，离才转身去桌边倒水。她的背影显得有些僵硬，倒水的动作也透着一股不熟练的谨慎。她端着水杯回来，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
折愧就着她的手，慢慢啜饮了几口温热的清水，干涸的喉咙如同久旱的沙地得到滋润，舒适了许多。放下水杯，他看着离依旧紧绷的侧脸，装作不经意地再次开口，试图触碰她心底的迷雾：“玄灵谷的那片迷雾里……你看到了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
离递过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动作流畅地将杯子放回桌上。她转回身，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波澜：“没什么，忘弦倒在血泊中而己。”
折愧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那日在浓雾边缘，她周身骤然爆发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和深重的戾气，绝非仅仅是忘弦之死所能激起的。那感觉……更像是被拖回了某个更深、更黑暗的地狱。还有陈宇那日无意间透露的“被迫”二字，如同悬在心头的谜。
“陈宇以前问过你为何做杀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追问，声音放得更缓，“他说你回答……被迫？”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想错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离的身形这一次明显地僵硬了。虽然只有一瞬，但那短暂的凝滞如同水面被投入的石子，清晰地传递了她的震动。
随即，她点了点头，面上努力维持着从容，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想来做这行的，没多少人是自愿的吧。” 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然而，不等折愧再开口深究，她便像是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迅速转身，朝着门口走去，语速快了一分：“我去让洛川来看看你。” 那背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逃离意味，显然是不愿、或者说不敢再面对他更深层的探寻。
看着那扇被轻轻带上的门，折愧无奈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牵扯到伤口的疼痛让他轻吸了口气，眼底却是一片化不开的复杂和更深的心疼。
她的堡垒如此坚固，那道门，何时才能真正为他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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