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各自回屋收拾行装。趁着无影离开的间隙，陆沉眼疾手快地一把薅住也想溜号的陈宇，不由分说地将人拖出了膳厅——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必须从这活宝嘴里撬出个明白！不然他这锅背的不明不白。
膳厅里瞬间只剩下折愧和离两人。
空气仿佛凝滞了。折愧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缠绕在离的身上。她正侧身对着他，望着窗外冬日光秃萧索的枝桠，晨光清冷地勾勒着她沉静的侧影，像一尊遗世独立的玉雕。他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终于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平缓，如同闲话家常，却又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试探：“离，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离微微一怔，目光从枯枝上移开，落回他脸上，带着一丝探究：“问这个做什么？”
折愧嘴角弯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眼底却藏着更深沉的探寻。他早己备好了说辞，此刻便如演练过般流畅地道出：“想着若还没到，可以好好筹备一番。若是过了……也好记下日子，为来年做准备。”
理由合情合理，包裹着体贴的糖衣，几乎无懈可击。他需要一个支点，哪怕只是一个日期，或许能撬开她过往冰山的一角，甚至……成为她愿意倾诉的契机。
离微微眯起眼，审视着他脸上那温煦却略显刻意的笑容，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表象。几息之后，她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涟漪：“我不过生辰。”
这个答案在折愧意料之中，却并未熄灭他心头的火焰。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坚持：“不过也没关系。但……我想知道。”
离沉默了。窗外的寒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凝滞。这个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尘封的记忆之门——很多很多年前，那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忘弦，也曾这样问过她。他说要给她煮一碗长寿面，热气腾腾的。
而她呢？
她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她说……不知道。
于是忘弦便自作主张地将三月初十定作了她的生辰。第二日，他果真端来一碗面，面汤里还飘着几根可疑的、带着浓重药味的根须。那味道……她至今想起，眉头都忍不住要蹙紧。
一丝极淡、如同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的笑意，在她唇边极快地漾开，又瞬间消散无踪，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
她回过神，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故事：“不知道。以前忘弦在，每年三月初十，会煮一碗……很难吃的面。”
“不知道？！”
折愧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心脏！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他预想过各种日期，甚至准备好了后续的追问，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自己的生辰……竟会不知道？！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凌，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预想！这背后掩藏的，是怎样一片被彻底抹去的童年？一片连自身诞辰都湮灭于尘埃的荒芜？！
而后来，是忘弦……在那片荒芜上，笨拙地竖起了一根名为“三月初十”的标杆吗？那碗难以下咽、飘着古怪药根的面……就是那个古灵精怪的老头，用他全部的心意，试图为她点亮的、属于“生辰”的微弱烛火？震惊、难以言喻的心疼、还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酸涩，如同冰火交织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心防！
离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似乎在等待今冬的第一场雪，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不知道应该不是什么很惊讶的事吧。想必作为杀手，很多人都不知道，知道的反倒是少数。”
折愧只觉得喉咙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和轻浅，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沉重的痛感。
“你说的是……那些并非主动踏入此道的人。”他声音有些发涩。
“哦？”离倏地转回头，目光精准地锁住他，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促狭的探究，“那你呢？你又如何成为杀手的？”
“我……”折愧完全没料到她会在此时、以此种方式反问回来，一时语塞。他看着她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眸，短暂的犹豫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诚冲动压过了所有顾虑。他指尖无意识地着袖口繁复的暗纹，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封己久的重量：“我是为了……报仇。”
“报仇？”离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她眼中的促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的专注。
折愧缓缓点头，仿佛在确认一个沉重的事实。“是。你听过……墨家吗？”
离微微眯起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那骤然锐利起来的目光己经说明了一切。
折愧看着她这反应，唇角扯出一抹带着苦涩的自嘲笑意：“墨家……一个古老且隐蔽的世家。后来……”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挤出，“……他们被灭了族。”
“所以你是墨家的人？”离首接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目光如炬，“你的真名叫什么？”
折愧对上她洞悉的目光，毫不意外她能瞬间猜中。他坦然点头，吐出一个尘封己久的名字：“墨隐。”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枷锁，却又带来另一种沉甸甸的陌生感。“这个真名……己经无人知晓。”他补充道，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心，“包括陆沉和陈宇。”
离默默地注视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似乎要将他彻底看透。她面上依旧无波无澜，仿佛刚刚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代号。然而，折愧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原本平稳的呼吸，极其细微地加快了一丝。很短暂，很微弱，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证明她并非毫无触动。
只是她早己习惯了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死死压在冰封的外表之下，无论那是惊讶、是震动，还是别的什么。唯有偶尔一丝真正愉悦的情绪，才能从那微微上扬的嘴角窥见端倪。
…
“出发吧。”无影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他出现在门口，看着屋内两人间流淌着一种他难以理解的、沉重而微妙的氛围，有些奇怪。离依旧望着窗外，仿佛那光秃的枝桠蕴含着无穷的玄机；而折愧的目光则牢牢锁在她的背影上，眼神复杂得如同纠缠的藤蔓。
听到声音，两人几乎同时转头看向门口的无影。离缓缓起身，一言不发地向门口走去。折愧亦步亦趋，如同她的一道沉默的影子。
三人汇合，一同踏出隐阁的大门，朝着被阴霾笼罩的玄灵谷方向走去。寒风吹起他们的衣袂，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各自心头沉甸甸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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