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琛恰好在这微妙的沉默中推门而入，端着漆盘布菜。离顺势执起茶盏，目光投向窗外渐次沉落的暮色，显然无意延续先前的话题。
折愧凝视着她，指尖在檀木桌沿叩出沉稳的节奏，并不急躁，只换了种问法：“所以，忘弦起初很聒噪？”
离抬眸瞥他一眼，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仿佛在责备他的锲而不舍。然而她终究开了口：“不是聒噪，是烦人。”
“烦人？”折愧挑眉，唇角弯起探究的弧度，“他做了什么？”
“初识时他本也寡言。”离指尖无意识地着温润的杯壁，“后来不知从哪一天起，他突然变得喋喋不休。会刻意寻些话题，甚至说要教我医术。”
“然后呢？”折愧敏锐地捕捉到“突然”二字，声音放得更轻。
“然后？”离的目光扫过他，带着一丝不解，“我又不救人，学那东西做什么？”
“所以他放弃了？”
“呵…”离唇边逸出一声极淡的冷嗤，“没有。他日日在我耳边念叨，不厌其烦。”
折愧低笑出声，眼前仿佛浮现出那画面：须发皆白的老者追在冷若冰霜的少女身后，絮叨着悬壶济世的道理，而少女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
“后来我嫌他烦，”离的声音切断了那幅画面，“便对他动了手。”
“前几次楚渊还会阻拦，”她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旁人的事，“后来便由着我。反正那时…我也杀不了忘弦。他的剑，和他的医术一样好。”
折愧心头微涩。他忽然懂了——忘弦那些看似恼人的絮叨，是试图凿开冰封的裂缝；而楚渊后来的放任，是默许另一种形式的“医治”。
“那楚渊呢？”折愧将一块剔净刺的鱼肉放入她碗中，装作不经意的问着：“除了授业，他平日如何？”
离垂眸看着碗中雪白的鱼肉，执箸的动作顿了顿：“他似乎很忙。除了教我杀人之技，督促我练功之外，没什么特殊的。”
折愧看着她安静进食的侧影，心中了然。楚渊教她如何在刀尖生存，忘弦则在教她体会人情冷暖。
“所以你自小便随他们在寒影阁…”
“不是。”离的声音骤然冷硬，如冰刃截断他的话。
她依旧垂首用膳，甚至未曾抬眼，可折愧却清晰地感觉到那平静表象下骤然翻涌的暗流。
离似乎也察觉方才的失态，指尖在箸尖收紧又松开，再开口时语气己刻意放缓：“我十二岁那年，才遇见楚渊。”
折愧心头一震。他突然发现她始终首呼二人名讳——可那并非疏离，而是另一种更隐秘的联结。她将汹涌的情感深埋于冰层之下，如同深潭，表面无波，内里激流暗涌。
他还想追问十二岁前的光阴，可离在他开口前己搁下竹箸。
“吃饭。”她目光扫过满桌菜肴，语气不容置喙，“今夜早些歇息。明日——”她抬眼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去玄灵谷看看。”
折愧将未尽的疑问咽回喉间，执箸应了一声“好”。席间只余碗箸轻碰的细响，他偶尔为她布菜，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停驻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下面藏着多少未曾言说的风雪？
……
夜色如墨，檐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折愧独坐桌前，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缓慢而规律的节奏，目光却始终透过窗户落在离房间的方向。烛火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映照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
从今日的谈话间，他隐约拼凑出一些线索——离十二岁前的生活，才是造就她现在这般性情的根源。可如今忘弦和楚渊都己不在人世，若想探寻那段过往，该从何处着手？
云凌？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掐灭。且不说他根本不愿向云凌打听离的往事，就凭那日暗阁中的对峙，云凌对离的过往恐怕也知之甚少。
叶絮？
周格？
折愧的指尖在桌沿轻轻划过，回忆着白日里寒影阁的情形。周格与离之间，始终保持着严格的上下级关系，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倒是叶絮...他想起那个总是摇曳生姿的女子，似乎与离有着不同寻常的默契。就像今日，周格始终恭敬地称她为"阁主"，而叶絮却能在私底下自然地唤她"离"。
这样细微的差别，都被他一一记在心底。
折愧起身推门而出，夜风迎面拂来，带着初冬特有的清冽。离的房间里一片漆黑，想来己经睡下。他正欲离开，却见陈宇拖着疲惫的身影从回廊那头走来。
"折愧？这么晚还出去？"陈宇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声音里带着倦意。
"任务完成了？"折愧不答反问。
陈宇点点头，忍不住抱怨道："最近隐阁接的任务也太杂了。上至朝廷命官的委托，下至平民百姓的琐事，还有其他势力递来的单子。陆沉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
折愧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禁失笑："觉得他辛苦就去帮忙。"
"哎？你这是要去哪？"陈宇见他要走，顿时来了精神，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等等我！"
折愧无奈驻足："你不回去休息，跟着我做什么？"
陈宇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离的房间，压低声音道："趁着离睡着偷偷溜出去，定是要办什么大事。既然被我撞见了，岂能错过？"
折愧忽然想起那日去暗阁被离发现的事，不由也望向那扇漆黑的窗户。虽然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但他几乎能想象到——或许此刻，离就站在窗边，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的动静。
于是他故意提高声音："我去处理隐阁的事，陆沉说有件东西需要我过目，很快就回。"
陈宇一愣，随即会意地看向离的房间，虽然不确定里面的人是否醒着，但折愧这番话显然是说给某人听的。他立刻配合地嚷嚷起来："那更要带我一起了！陆沉说的好东西，怎么能少了我？"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只余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屋内。
离倚在窗边，将方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听到折愧那刻意提高音量、带着几分解释意味的话语，她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夜风拂过她的发梢，带着丝丝凉意。
既然是隐阁的事务，自然该由他处理。
倘若与幽冥司有关...她相信他一定会主动告知。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绪莫名安定下来。离转身走向床榻，黑袍在月光下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窗外，树影婆娑，仿佛在轻声诉说着这个不眠之夜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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