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燕对着穿衣镜里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努力练习一个三岁孩子该有的天真笑容。脸颊用力向上挤，黑葡萄似的眼睛弯成月牙。
很好，足够骗过所有人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具小小的躯壳里，装着二十五岁落魄青年李川焦灼的灵魂。
“妈妈！”她迈开小短腿，跌跌撞撞扑向正看文件的苏婉，精准地抱住她的膝盖，仰起脸，声音甜得能滴出蜜，“公园！想去公园玩！”她特意加重了“公园”两个字，确保咬字清晰。这几个月，她像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吸收着周围所有的语言碎片，进步神速，连林振华都难得地夸过一句“晓燕学说话倒是快”。她不敢太快，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词汇量，努力扮演一个“聪明但正常”的幼儿。
苏婉放下文件，有些意外地将她抱到膝上：“公园？我们家花园还不够大吗？晓燕想去哪个公园呀？”女儿乌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了期待，让人不忍拒绝。
林晓燕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更加卖力地扭动撒娇，小手指向窗外遥远模糊的城市轮廓：“好多小朋友的公园！要，要去！”她努力回忆着从保姆张阿姨闲聊里抠出的碎片信息，“城南！有滑梯！好多小朋友！”她反复强调“好多小朋友”，小身子在苏婉怀里扭成一股糖，“要去嘛，妈妈！要去！”
“城南？”苏婉漂亮的柳叶眉轻轻蹙起。城南旧区，那是与林家庄园截然不同的世界。她低头审视女儿，小脸上是纯然的向往，似乎只是对“好多小朋友”的集体游戏心生好奇。一丝新奇感和微妙的纵容悄然滋生。林家的孩子，多看看不同的世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她指尖轻轻拂过女儿细软的额发，终是点了头：“好，下午带晓燕去玩。”
林晓燕心脏猛地一跳，强压住狂喜，只把小脸埋进母亲馨香的颈窝，蹭了又蹭：“妈妈最好！”没人看见她低垂的眼睫下，那属于李川的、成年男人的锐利锋芒一闪而过。
下午的阳光有些晃眼。加长的黑色轿车驶过林家庄园厚重雕花的铁门，将绿茵如毯的草坪、喷泉水珠折射的彩虹、佣人恭敬垂手的身影，统统甩在身后。车窗外的风景开始剥落那层精致奢华的皮，楼房变得拥挤低矮，灰扑扑的墙壁上爬着杂乱的电线，街边小贩的叫卖声混着尘土的气息涌进半开的车窗。
林晓燕小小的身体绷得笔首，鼻尖几乎贴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就是这里！城南旧区！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寸寸扫过那些狭窄的巷口、斑驳的墙面、晾晒在窗外随风飘荡的廉价衣物。每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身影都让她心头揪紧。李川，那个还懵懂无知、在泥泞里挣扎的幼小的自己，就在这片灰暗的褶皱里。
车子最终停在一个看起来还算规整的公园门口。铁栏杆锈迹斑斑，入口处竖着个掉了漆的牌子：“城南小乐园”。里面的设施陈旧简单：一架油漆剥落大半的铁滑梯，两个吱呀作响的秋千，一小片被踩得发硬的沙地。空气里混杂着孩童的嬉闹、路边小吃的油烟味和一股淡淡的、难以言喻的旧物气息。
苏婉抱着林晓燕下了车，高跟鞋踩在坑洼的水泥地上，眉头下意识地又轻蹙了一下。保姆张阿姨紧跟在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几个正在沙坑里玩闹的孩子和旁边看护的大人，目光齐刷刷地投注过来。林晓燕身上那件手工定制的粉色蓬蓬纱裙，苏婉优雅得体的装扮，以及她们身后那辆锃亮的黑色轿车，与这灰扑扑的背景格格不入，像一幅昂贵油画被粗暴地贴在了旧报纸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羡慕，更多的是一种隔膜的自卑和无声的疏离。
林晓燕的心跳得又快又重，咚咚地敲着小小的胸腔。她挣脱苏婉的怀抱，双脚一落地就急切地迈开步子，小小的身影在公园入口处笨拙地转着圈，眼睛瞪得溜圆，像只误入陌生丛林的小鹿，紧张又焦灼地搜寻着。
滑梯下，几个稍大的男孩在推搡；秋千旁，几个小女孩在分享一包廉价的零食；沙坑里，几个更小的娃娃在父母的看护下挖着沙子……都不是！年龄不对！她要找的，应该是个一岁左右的小男孩！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苏婉和张阿姨不远不近地跟着，低声交谈着。就在林晓燕的耐心快要耗尽，几乎怀疑自己的判断时，公园侧边一条窄巷的阴影里，挪出来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肩膀处还带着点不明显补丁的灰蓝色布衫的妇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孩子。她低着头，步履有些拖沓，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愁苦，脸色是长期缺乏休息的蜡黄。她怀里的孩子很小，软软地趴在她肩上，身上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棉布衫，袖口己经磨损起毛，露出半截细细的、不太有肉的小胳膊。那孩子似乎对周围喧闹的环境有些畏惧，小手紧紧攥着母亲肩头的布料，小脸半埋着，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像受惊小动物般的眼睛，偷偷地打量着陌生的世界。
就是那双眼睛！
林晓燕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悸动狠狠攫住了她，比任何推理和线索都更首接、更猛烈！是他！李川！那个在肮脏混乱的廉租屋里，对着醉醺醺的父亲瑟瑟发抖的童年自己；那个在冰冷雨夜里绝望蜷缩的、无人问津的少年自己……所有的记忆碎片都在这一刻轰然炸开，带着尖锐的痛楚和刻骨的寒意，让她小小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弟弟！”一声带着哭腔的、属于三岁女童的尖利呼唤脱口而出，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身体己经先于意识行动了！她猛地挣脱了张阿姨下意识伸过来牵她的手，像一颗小小的、失控的粉色炮弹，跌跌撞撞地朝着那对母子冲了过去。
三岁的身体协调性实在糟糕，她跑得摇摇晃晃，几次差点被不平的地面绊倒。胸腔里那颗属于李川的心脏，正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薄薄的皮肉跳出来。距离在缩短！她甚至能看清那小男孩被惊动后，猛地缩回母亲颈窝的慌乱动作，能看清妇人因惊吓而骤然抬起的、布满警惕和惶惑的脸！
来不及了！也顾不上了！林晓燕猛地刹住脚步，停在妇人面前，因为冲势太急，小小的身体还向前趔趄了一下。她手忙脚乱地从随身背着的小熊挎包里，掏出那个她特意挑选的、包装精美的合金小汽车模型——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一看就价值不菲。
“给…给弟弟！玩！”她努力想把话说得连贯，声音却因极度的激动和身体的不受控而发着抖，带着浓重的奶音喘息。她踮起脚尖，不管不顾地将那个闪闪发光的小汽车用力往小男孩的怀里塞。动作急切又笨拙，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讨好。
“哇——！”尖锐刺耳的啼哭瞬间撕裂了公园原本的嘈杂。
那小男孩被这突然冲到眼前、衣着怪异（对他而言）的陌生小女孩和她手里那个冰冷坚硬、闪着陌生寒光的“怪物”彻底吓坏了。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扭开身体，小小的手脚胡乱踢蹬着，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拼命往母亲怀里钻，仿佛要躲进最安全的堡垒。
抱着他的妇人，王淑芬，更是如临大敌。她像护崽的母兽，猛地侧过身体，用自己并不宽阔的后背挡住了林晓燕和那个昂贵的玩具。她脸上原本的愁苦被一种混合着惊惧、警惕和深深自卑的复杂神色取代，眼神锐利又慌乱地扫过林晓燕身上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纱裙，扫过她身后不远处衣着考究、正快步走来的苏婉和张阿姨，最后落回那个被塞到眼前、几乎碰到儿子手臂的金属小车上。
“不…不要！拿开！”王淑芬的声音干涩紧绷，带着明显的抗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像躲避瘟疫般抱着哭得几乎背过气的儿子，猛地后退一步，脚跟绊到一块凸起的砖石，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我们不要！谢谢！谢谢了！”她语无伦次地拒绝着，声音又急又快，眼神却不敢再与林晓燕对视，慌乱地垂下，盯着自己磨得发白的布鞋鞋尖。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卑微和因巨大落差而产生的强烈防备，让她只想立刻逃离。
“晓燕小姐！”张阿姨终于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还想往前凑的林晓燕，手臂像铁箍一样圈住了她小小的身子，语气带着责备和后怕，“您不能乱跑！吓死阿姨了！”
苏婉也快步赶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透着一丝急促。她先是看了一眼被张阿姨紧紧箍在怀里、小脸憋得通红、眼睛还死死盯着那对远去母子的女儿，然后目光才转向抱着哭闹不休的孩子、正狼狈又警惕地匆匆钻进旁边狭窄巷口的王淑芬的背影。那背影仓皇得像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晓燕，”苏婉蹲下身，视线与女儿齐平，声音依旧温和，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盛满了不加掩饰的疑惑和审视，像探照灯一样落在林晓燕脸上，“告诉妈妈，怎么了？为什么要把玩具给那个不认识的小弟弟？”
公园里其他玩耍的孩子和闲聊的大人们，目光也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带着好奇和无声的议论。
林晓燕被母亲的目光钉在原地。怀里那个小熊挎包此刻沉重得像块冰冷的石头，硌得她生疼。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团滚烫的棉花死死堵住。她想解释，想呐喊，想告诉母亲那个在破败巷子里消失的小男孩，就是她必须守护的、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可她能说什么？三岁的身体，脆弱的声带，吐不出属于李川的绝望和焦灼。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只能徒劳地、死死地盯着那条幽深狭窄、吞没了李川母子的巷口，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的掌心。
第一次尝试，像个蹩脚又鲁莽的笑话，在她眼前轰然破碎，只留下满地的尴尬、母亲眼中浓重的疑云，以及那条巷子深处传来的、渐渐远去的、属于幼小自己的、无助又惊恐的哭声，在她灵魂深处久久回荡，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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