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庄园的书房厚重的红木门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声响。林晓燕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到昂贵的手织地毯上，细小的身躯几乎陷进繁复的波斯花纹里。父亲林振华最后那句斩钉截铁的话，还在耳朵里嗡嗡作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张阿姨，以后注意，别带小姐去那边了。”
“那边”——指的就是城南旧区，就是红星厂那片破败拥挤、藏着李川和他那个酒鬼父亲的地方。阳光透过高高的彩色玻璃窗，在地毯上投下冰冷斑斓的光块，却一丝暖意也照不进林晓燕心里。她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属于成年灵魂的无力感和属于孩童身体的疲惫感沉沉压下来。眼泪无声地渗进羊毛地毯，晕开一小片深色。
保护李川的路，被父亲亲手砌起了一堵无形却坚实无比的高墙。
此后的日子，林家庄园那辆线条流畅、光可鉴人的黑色轿车，依旧会在午后准时驶出雕花铁门。只是目的地再也不是那个有着沙坑和秋千的普通公园。车子行驶在繁华整洁的主干道上，林晓燕沉默地坐在后座，小小的身体陷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她偏着头，视线长久地粘在车窗外。
车窗是单向的深色玻璃，隔绝了外面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也像一层朦胧的滤镜。当车子驶过连接城市南北的高架桥时，视野骤然开阔。桥下，城市的另一面赤裸裸地摊开——成片低矮、密集、灰扑扑的屋顶，杂乱无章地挤挨在一起，几根冒着灰白烟气的工厂烟囱是这片区域最显眼的坐标。那就是红星厂家属区，像一块顽固的旧疤，附着在光鲜亮丽的城市边缘。
林晓燕的目光牢牢锁住那片灰暗的区域，仿佛能穿透距离和楼宇的阻隔，看到那间光线昏暗、弥漫着劣质酒气和压抑气氛的平房。李川怎么样了？那个暴戾的父亲，会不会因为上次在公园的事迁怒于他？恐惧像冰冷滑腻的蛇，缠绕着她的心脏，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窒息的痛楚。
“小姐，”张阿姨温和的声音带着试探，“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去新建的那个‘欢乐谷’儿童乐园看看？听说里面的旋转木马特别漂亮。”
林晓燕没有回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下巴。声音闷闷的，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鼻音，却没什么情绪：“嗯，张阿姨定吧。”她需要一个窗口，一个能继续观察、能抓住一点关于李川消息的窗口。大型的儿童乐园，鱼龙混杂，或许是个机会。
“欢乐谷”果然人声鼎沸，色彩饱和到刺眼。巨大的卡通玩偶在门口笨拙地扭动，欢快的儿歌震耳欲聋，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和哭喊此起彼伏。林晓燕被张阿姨小心地护着，穿过喧闹的人群。她对这些幼稚的喧嚣毫无兴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攒动的人头缝隙里快速扫视，搜寻着可能的“目标”。
乐园入口不远处，一片被高大梧桐树荫遮蔽的空地上，聚集着几个流动小摊贩。一个卖彩色风车的老头，一个推着简易冰柜卖冷饮的中年妇女，还有一个……支着个半旧不新的棉花糖机。机器“嗡嗡”地旋转着，散发出甜蜜焦香的气息。操作机器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脸上挂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朴实的笑容，眼角堆起深刻的皱纹。每当有孩子被家长领着过来，他总会用那带着点外地口音的调子，憨厚地问：“小朋友，要个棉花糖不？甜得很哩！”动作麻利，接过钱时，粗糙的手指会把纸币的边角都仔细捻平。
林晓燕的脚步停住了。目光在这个棉花糖大叔身上停留的时间，明显超过了其他摊贩。那笑容里的朴实，那动作里的本分，像某种微弱但确定的信号。她扯了扯张阿姨的衣角，伸出小手指了指那个方向，声音恢复了孩童应有的轻快：“张阿姨，我要那个！粉色的，像云朵一样的！”
接下来的几天，“欢乐谷”成了林晓燕雷打不动的目的地。她总是首奔那棵大梧桐树下。棉花糖大叔王大柱很快就记住了这个衣着精致、话不多但每次都给大钱不用找零的“小贵人”。
“伯伯，今天要个蓝色的，像天空一样！”林晓燕仰着小脸，声音清脆。
王大柱笑呵呵地应着：“好嘞！小贵人等着！”他熟练地舀起砂糖，机器“嗡嗡”旋转，细密的糖丝如云雾般缠绕上竹签。他一边操作，一边忍不住多看了眼前的小女孩几眼。她不像别的孩子拿到糖就迫不及待地舔，只是安静地举着，眼神偶尔飘向乐园大门的方向，又或者落在他身后那条通往老城区深处的岔路，小大人似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忧虑。王大柱心里嘀咕，有钱人家的娃娃，心思也格外重些。
林晓燕不急。她小口小口地咬着蓬松的棉花糖，甜腻在舌尖化开，心里却在冷静地评估。王大柱找零时总要把钱捋得平平整整，动作透着珍惜。有调皮的孩子不小心撞到他的小推车，他也只是哎哟一声，赶紧扶稳机器，嘴里嘟囔着“小心点娃儿”，脸上却没有半分恼怒。他收摊时，会把机器和周围的地面都仔细清理一遍，连散落的糖粒都扫干净。这些细节，让林晓燕心中的天平一点点向他倾斜。
时机终于在她第五次光顾时成熟。那天午后，阳光被厚厚的云层过滤，显得有些沉闷。乐园里的喧嚣似乎也低落了几分。林晓燕拿着一个刚做好的、雪白蓬松的棉花糖，却没有立刻吃。她靠近王大柱的小推车，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孩童式的忧虑和神秘。
“伯伯，”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王大柱，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别告诉别人哦。”
王大柱正用一块干净的湿布擦拭着机器上溅到的糖渍，闻言停下动作，弯下腰，脸上带着那种惯常的、对小孩说话的温和笑意：“哦？啥秘密？伯伯嘴严实着呢。”
林晓燕深吸一口气，仿佛在鼓起巨大的勇气：“我有个特别好的好朋友，叫小川。”她顿了顿，观察着王大柱的反应，见他只是好奇地听着，才继续小声说，“他……他住在红星厂那边。他爸爸……他爸爸有时候好凶好凶，会打人。”她适时地瑟缩了一下肩膀，小脸上流露出真实的恐惧，“我怕……我怕小川被他爸爸打。上次在公园，我就看到他妈妈脸上……”她没说完，但那双大眼睛里瞬间弥漫起一层水汽，在略显阴沉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可怜无助。
王大柱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慢慢褪去，眉头下意识地拧了起来。红星厂那片儿？那地方确实乱糟糟的，喝醉了打老婆孩子的混账事，他也不是没听说过。他看着眼前这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她眼里的担忧和恐惧不似作伪。一个富家千金，怎么会跟红星厂那种地方的孩子成了好朋友？还这么上心？
“伯伯，”林晓燕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恳求的颤音，她的小手在背带裤的口袋里摸索着，“你……你认识红星厂那边的人吗？或者，你常在那边走动吗？”她不等王大柱回答，急切地、像倒豆子一样继续说下去，“要是……要是你碰巧看到小川的爸爸打人，或者看到小川他们家好像出了什么麻烦事……”她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折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纸是林家书房里那种带着暗纹的厚实便签纸。另一样，是一小卷钞票。面额都是崭新的十元——那厚厚一卷，王大柱只扫了一眼，心就猛地一跳，那绝对抵得上他辛辛苦苦卖大半个月棉花糖的收入！
林晓燕把那卷钱和纸条一起，不由分说地塞进王大柱还沾着糖渍、有些僵硬的手里。她的动作又快又隐蔽，小小的身体挡住了张阿姨可能投过来的视线。
“伯伯，”她仰着脸，眼神近乎哀求，又带着孩童特有的、近乎天真的交易口吻，“你看到有事，就赶紧打这个纸条上的电话，找张阿姨！就说‘棉花糖找林小姐’！她是我家的保姆，她会告诉我的！每次你打电话告诉我消息，”她指了指那卷钱，又加上了诱惑的砝码，“我都请你吃冰淇淋！最大的那种！”
王大柱彻底愣住了。手里那卷钞票沉甸甸的，带着崭新的纸张特有的挺括感，边缘硌着他的掌心。那纸条也带着微妙的温度。他低头看看钱和纸条，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个小女孩。她穿着剪裁合体的洋装，小皮鞋锃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可那双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和身份极不相称的、沉重的忧虑和一种近乎执拗的恳求。
这世道……王大柱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卷钱，心头五味杂陈。这世道，连这样金尊玉贵的小娃娃，都要偷偷摸摸雇人盯着另一个苦命娃娃的家，怕他挨打？荒谬，又莫名地让人心头发酸。他一个摆摊卖糖的，平时也就赚点糊口钱，这卷钱对他而言，诱惑太大了。何况，只是留意一下，报个信，就能帮到这个一脸担忧的小贵人，或许……也真的能帮到那个叫小川的可怜孩子？
他脸上的憨厚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郑重的、甚至有点肃然的神情。他飞快地瞟了一眼不远处正看着旋转木马方向的张阿姨，然后迅速地把那卷钱塞进自己工装外套深深的内袋里，又把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仔细折好，放进了贴身的衬衣口袋。
“行，小贵人。”王大柱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应承下重要事情的承诺感，他点了点头，眼神认真地看着林晓燕，“伯伯记住了。红星厂那片儿，我收摊回家有时也打那边过。伯伯会帮你留意的。看到啥，一准儿打这个电话告诉张阿姨。”
林晓燕紧绷的小肩膀，在听到这句话后，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那层蒙在眼里的水汽似乎也退去了一点。她没有说谢谢，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小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属于孩子的、带着点信任和期待的笑容：“嗯！伯伯最好了！”她举起手里快化掉的棉花糖，象征性地舔了一口，“下次我还来买糖！”
回去的轿车里，林晓燕依旧沉默地望着窗外。夕阳的金辉给城市镀上了一层暖色的边，但车内的气氛却有些凝滞。张阿姨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家小姐异常安静的侧脸，那小小的身影靠在车门上，目光放空，带着一种不属于孩童的疲惫和沉思。
“小姐，”张阿姨忍不住开口，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今天玩得不开心吗？棉花糖不好吃？”
林晓燕似乎被唤回神，她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羽毛：“没有，张阿姨。糖很甜。”顿了一下，她又补充了一句，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后的微弱期盼，“我交到一个新朋友了……卖糖的王伯伯，他人很好。”
张阿姨有些茫然地“哦”了一声，看着小姐又恢复了那种望着窗外发呆的状态，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的心思，越来越难懂了。车子平稳地驶向林家庄园，夕阳将她们的影子在车内地毯上拉得很长。林晓燕小小的手指蜷缩在柔软的裙摆上，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递出纸条和钞票时那微妙的触感——一种混合着利用、愧疚和渺茫希望的感觉。一条简陋的、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情报线”，就在那棵梧桐树下，在那棉花糖甜腻的香气里，悄然建立起来。
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暮色西合，点点灯火次第亮起。林晓燕的目光穿透渐深的夜色，固执地投向城南那片被阴影笼罩的区域。李川，等着我。她无声地在心底重复着，像一句固执的咒语。即使隔着重重的围墙与禁令，她也一定要找到一条路，把守护的触角，重新伸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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