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燕感觉自己的翅膀被生生折断了。
从父亲书房里那句斩钉截铁的“以后不要再去那个公园了”开始,一种尖锐的、带着铁锈味的疼痛就盘踞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它。世界骤然缩小,只剩下这间铺着厚厚地毯、摆满昂贵玩具的儿童房,像个镶金嵌玉的笼子。
她尝试过反抗,用尽这具五岁身体能想到的所有激烈手段。她哭,不是小女孩那种嘤嘤啜泣,而是裹挟着前世成年男人所有憋屈和愤怒的嘶嚎,声嘶力竭,仿佛要把喉咙撕裂,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小拳头把柔软的被面捶得砰砰响。她甚至开始了幼稚而决绝的绝食,佣人张阿姨端来的牛奶鸡蛋羹、她平时最爱的草莓布丁,被她固执地推开,小脸紧绷着扭向窗外,用沉默的脊背对抗整个世界。
可父亲林振华只是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的光线。他脸上没有怒火,只有一种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冷硬。他看着她哭闹,看着她推开食物,眼神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
“晓燕,”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下来,穿透她尖锐的哭嚎,“那个环境太复杂,那个男人很危险。爸爸是为了你的安全。”
安全?林晓燕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剧烈的抽噎。她猛地抬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向父亲,的灵魂在幼童的身体里发出无声的咆哮:那李川呢?那个在城南旧区破房子里瑟瑟发抖的孩子,谁来保证他的“安全”?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一个清晰反驳的音节。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比父亲的禁令更让她窒息。她颓然地软倒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只剩下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
门被轻轻推开,带来一阵熟悉的、温柔的馨香。母亲苏婉走了进来,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碎什么。她没有立刻靠近,只是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女儿缩在窗边那个孤零零的小小背影,心被揪得生疼。
“晓燕……”苏婉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心疼,她慢慢走过去,在女儿身边蹲下,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女儿微微颤抖的脊背上。那小小的脊梁骨嶙峋得硌手。
林晓燕没有动,也没有抬头,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里。
“爸爸是担心你,”苏婉的声音很柔,像试图安抚一只受惊炸毛的小猫,“那个地方……确实不太平。爸爸见过太多事了。”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那个叫李川的小朋友,还有他的妈妈,他们很可怜,妈妈知道。我们……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帮他们,好吗?基金会,妈妈可以用基金会的名义,给他们送些生活必需品,吃的、穿的,或者……如果那个小朋友需要看病,也可以帮他……”
苏婉的声音温柔而充满希望,描绘着一条在她看来合理又体面的援助之路。
可这温柔的话语,却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林晓燕的耳朵里,刺进她焦灼的心脏深处。
基金会的援助?正规的帮助?
林晓燕在臂弯里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尝到了眼泪咸涩的味道。那有什么用?那些包装精美的食物和崭新的衣服,能填饱肚子、遮挡风寒,可它们能挡住李建军砸向王淑芬的拳头吗?能驱散李川眼中日复一日累积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吗?能堵住那个酒鬼父亲充满暴戾和污言秽语的咆哮吗?
不能!
她好不容易,像在布满荆棘的黑暗中摸索了无数个日夜,才终于借着慈善活动的微光,看清了李川家的门楣,才在公园的沙坑边,笨拙地用一个小皮球,勉强敲开了李川母子心防的一丝缝隙!她甚至冒险在巷口放下了一罐奶粉和退烧药!那一点点脆弱的联系,那一点点微末的希望,是她用尽这幼小身躯的所有智慧和勇气才建立起来的桥梁!
现在,父亲的一句话,就轻易地、冷酷地斩断了它!
她仿佛看到那条破旧小巷深处的木门,在她眼前轰然关闭、落锁。门后,是李川那双骤然失去光亮、重新被巨大恐惧攫住的、怯懦的眼睛。
“对不起……”苏婉看着女儿依旧僵硬、毫无回应的背影,只能无奈地叹息,手掌在她背上又轻轻抚了两下,“别难过了,妈妈陪你看画册,或者……我们弹会儿琴?”她试图转移女儿的注意力。
林晓燕依旧纹丝不动,像一尊悲伤凝固的雕像。
苏婉静静地陪了一会儿,最终,那份无声的拒绝让她只能起身。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散发着浓重绝望气息的身影,轻轻带上了门。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线,也像最终宣判了林晓燕此刻的孤立无援。
房间里彻底暗了下来。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下午的阳光,只留下几缕微弱的光线,在昂贵的地毯上投下模糊的、跳跃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儿童房里特有的、混合着高级熏香、蜡笔和柔软织物纤维的味道,此刻却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晓燕终于动了。她慢慢地,像个提线木偶般,从窗边的地毯上爬起来。小小的身体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无声地穿过这间被昂贵玩具填满的房间。那些曾经让她觉得格格不入的精致娃娃、遥控跑车、巨大的泰迪熊,此刻都成了对她无能的巨大嘲讽。她走到床边,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然后把自己重重地摔进柔软得能陷没一切的羽绒被里。
脸深深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丝绸枕套,眼泪瞬间就洇开了一大片深色的湿痕,冰凉地贴着她的脸颊。她紧紧抱着一个半人高的毛绒熊,手臂勒得死紧,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身体里的两个灵魂在痛苦地撕扯、尖叫。成年的李川在怒吼着不甘和愤怒,斥责着自己的无力;而五岁的林晓燕,则被巨大的、灭顶的绝望和恐惧淹没。
她失败了。
她以为自己拥有了林家的财富和地位,就能成为李川命运的保护伞。可现实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她连靠近他都做不到!她所谓的守护,在现实的壁垒和父亲的强权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她改变不了那个暴力的源头,甚至无法再确认李川是否安好。他今天回家了吗?那个酒鬼父亲是不是又喝了酒?他是不是又蜷缩在哪个角落里,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瑟瑟发抖?他……会恨她吗?恨她这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晓燕姐姐”?
窗外,隐约传来一阵模糊的、断断续续的孩童啼哭声。声音很远,很轻,穿过紧闭的窗户和高大的庭院树木,飘进林晓燕的耳朵里。她的身体猛地一僵,抱着毛绒熊的手臂勒得更紧,指关节都泛了白。
是李川吗?
是他又在挨打,在恐惧中发出的呜咽吗?还是仅仅只是邻居家淘气的孩子在哭闹?
她无法分辨。但这若有若无的哭声,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在她早己鲜血淋漓的心上来回切割。每一次抽噎般的停顿,都让她屏住呼吸,心脏被狠狠攥紧;每一次哭声再起,都让她浑身发冷,仿佛能透过这遥远的距离,感受到那份无助的痛苦。
“对不起……”她把脸更深地埋进毛绒熊柔软的肚皮里,闷闷的、破碎的声音被绒毛吸收,微不可闻,却充满了灵魂深处的痛苦和无力,“李川……对不起……我该怎么办……”
守护的信念,那个支撑着她从混沌的婴儿期挣扎醒来、支撑着她忍受这具身体种种不便、支撑着她步步为营走到今天的唯一支柱,第一次遭遇了如此沉重、如此彻底的打击。它像水晶一样美丽而脆弱,此刻,在现实的铁锤下,布满了狰狞的裂痕。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她压抑到极致的、细碎而急促的抽气声,以及窗外那不知真假的、幽灵般徘徊的孩童哭泣,交织成一首绝望的挽歌。黑暗温柔地包裹着她小小的身体,却无法驱散她心中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荒原。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漫长如几个世纪,门再次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走廊温暖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亮痕。
张阿姨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温热的牛奶和几块小巧精致的动物饼干,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她看着床上那个蜷缩在巨大毛绒熊旁边、几乎被淹没的小小隆起,无声地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心疼。她把托盘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小姐,”张阿姨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哄劝的柔软,“喝点热牛奶吧?一天没吃东西了,胃会难受的。”
床上那团小小的身影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
张阿姨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看着那微微颤抖的被团,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徒劳。她又叹了口气,带着托盘转身,脚步放得更轻地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地重新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沉入彻底的黑暗和寂静。床头柜上,那杯牛奶袅袅升腾的热气,在微弱的光线下形成一道虚幻的白线,然后慢慢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如同林晓燕此刻渺茫的希望。
窗外的哭声不知何时己经消失了。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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