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霆也沉默了。
他第一次,从一个地方百姓的角度,来审视一个国家级的工程。
在他过去的认知里,为国效力,是百姓应尽的本分。
国家工程,征用民力,天经地义。
可杨九狼的话,却给他揭开了另一面:国家利益与地方利益,并非总是完全一致。
设身处地想一想,
如果他是杨九狼,也不会同意在自己的家乡如此大量地强征劳役,那是会被戳脊梁骨的。
良久,
萧霆恢复了平静,他想了想说道,“图纸和规划书留下。此事……本官会再写一道奏章,向朝廷力争。”
杨九狼闻言,这才将图纸叠好,和一份详尽的规划书一起递给了萧霆,“那,就等大人的好消息了。”
——
七天后。
京城,工部。
尚书严振年过五旬,两鬓染霜,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
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从边荒郡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章,以及那叠厚厚的、用一种前所未见的洁白纸张绘制的图纸。
起初,他只看了萧霆的奏疏。
当看到‘十万两白银’、‘七千工匠’这些字眼时,他只是微微皱眉。
作为工部尚书,
他经手过比这更耗钱粮的工程,比如疏浚运河,动辄牵动数十万民夫,靡费百万。
这点钱,还在他的认知范围内。
可当他将目光转向那叠规划书和图纸时,整个人愣了一下。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图纸,
纸张坚韧,触感细腻,远胜宫中专供的澄心堂纸。
而上面的图样,更是颠覆了他一生的认知。
他见过的工程图,
无论是宫殿还是桥梁,都是平面示意,标注尺寸,聊胜于无,更多的关窍全在工匠的脑子里,口口相传。
可眼前的图纸……
他看到了一幅巨大的鸟瞰图,山川、河流、矿场、工坊,所有建筑的位置关系一目了然。
这是典型的总体规划图,以宏观视角展现项目布局与周边环境的关系,强调物流、功能分区的合理性。
他拿起另一张,上面画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巨大炉子,旁边标注着「高炉剖面图」。
「剖面」二字,他琢磨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这是把炉子从中间切开,让人看里面的构造。
炉身、炉底、炉喉……每一部分的尺寸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他再看那所谓的「炼焦工坊」,一排排蜂巢般的炉子,图纸旁标注着:隔绝空气,高温干馏。
“隔绝空气……把煤石里的杂质炼出来?”严振喃喃自语。
他虽不懂原理,但「提纯」这个概念,他懂。
木炭之所以比木柴好用,就是因为烧制的过程去掉了水分和杂质。
这个‘焦炭’,莫非也是同理?
他将所有图纸一张张看完,从矿石开采,到煤炭炼焦,再到高炉炼铁,最后到码头水运。
这不是一个单一的炼铁作坊,而是一个环环相扣、彼此支撑的炼铁工业体系。
严振缓缓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不敢相信,
设计出如此工程的,竟是边荒县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这己经不是‘天才’二字可以形容。
这近乎于……妖。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图纸小心翼翼地卷好,放入一个楠木盒中。
他知道,
明日早朝,将是一场硬仗。
这十万两白银,是要从户部尚书钱复那只铁公鸡身上拔毛。
而这七千名‘雇工’,更是要挑战大乾立国百年来‘徭役’的祖制。
但他必须去争,
为了工部的地位,也为了大乾的未来。
——
翌日,皇宫,宣政殿。
早朝的议程冗长而沉闷。
“陛下,臣有本启奏。”终于,工部尚书严振手持笏板,自列班中走出。
御座之上,大乾天子赵启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讲。”
“臣,再奏边荒县炼铁事宜。”严振的声音沉稳有力:
“昨日,臣又收到工部侍郎萧霆八百里加急送来之详细规划。请陛下御览。”
一名太监碎步上前,接过严振手中的楠木盒,呈递御前。
赵启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看向严振:“有何不同?”
“回陛下,这次是详尽的规划书和建造图纸。”严振扬声道:
“此规划,集开矿、炼焦、冶炼、舟运于一体。若此坊建成,边荒一地,将成我大乾钢铁之基石。
其产铁之量,保守估计,至少可达现有官办铁场五倍,若调度得当,十倍亦非虚言!”
“严尚书!”一个声音立刻响起,户部尚书钱复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十倍的产量,听着是好。只是不知,要建造如此庞大的工程,需得花我户部多少银子啊?”
严振看了他一眼,他知道,口水战又要来了,“前期营造,各项基建、设备采买,预估……白银十万两。”
“多少?”钱复好像没听清,掏了掏耳朵。
“十万两。”
“嘶——”
大殿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许多官员的脸色都变了变。
大乾一年的国库总收入,刨去各项军政开支,能结余下来的,也不过百万两之数。
这一个项目的前期投入,就要花掉国库年结余的十分之一。
“另外,”严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此规划,倡行「雇工制」,以工钱募工,而非征发徭役。矿场、工坊、码头,共需各类工匠、劳力,约七千人。月钱、嚼用,亦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荒唐!”都察院左都御史孙培第一个跳了出来,他素以找茬闻名:
“严尚书!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我大乾立国以来,修城池,开运河,何曾有过花钱雇工的先例?
徭役乃祖宗之法,百姓为国出力,天经地义!你此举,是要动摇国本吗?”
“孙御史言重了。”严振不为所动:
“边荒县偏远,民心不稳,若强征徭役,恐生民变。以利诱之,民心方附。此乃萧侍郎与当地县令深思熟虑后之策,非我一人之见。”
“哼,巧言令色!”孙培一脸不屑。
“严大人,孙御史。”户部尚书钱复笑呵呵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咱们先不谈这劳役之事。十万两现银,加上七千人的工钱,一年下来,怕不是要十五六万两?”
他掰着的手指,算得清清楚楚。
“严大人,你可知我户部的库房里,现在还剩多少银子?
去年南境大水,今年北地旱灾,加上各边境的战争,军饷开支有增无减。
我跟你说句实话,现在国库空得连老鼠进去都得含着眼泪出来。”
钱复摊了摊手,一脸「地主家也没有余粮」的无奈表情。
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既卖了惨,也点明了财政的窘迫,让其他想支持的官员也不得不掂量掂量。
闻言,
吏部尚书皱眉道:“若将如此巨款拨给工部,那我吏部今年计划的官员考绩、外放调任的用度,怕是要削减?”
礼部尚书跟着附和:“太庙修缮己拖延两年,陛下登基时的祭天大典尚有款项未结,工部此举,未免也狮子大开口了。”
刑部尚书也沉声跟上:“各地牢狱年久失修,若是工部拿走了十几万两,我刑部的用度,估计更没了着落。”
一时间,工部成了众矢之的。
这己经不是工程本身的问题,而是动了所有人的蛋糕。
国库的银钱就这么多,工部多拿了,其他部门就得少拿,这是最现实的零和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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