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市政府大楼,小会议室。巨大的环形会议桌反射着冷白的顶灯光芒,空气里弥漫着新装修材料的刺鼻气味和权力场所特有的凝重。春正明坐在主位,崭新的市长身份赋予了他沉稳的威严,但眼镜片后深陷的眼窝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却泄露了更深处的挣扎。
住建局局长指着投影幕布上复杂的规划图,唾沫横飞:“……西城旧改,时间就是金钱!宏远方面资金压力巨大,社会资本也在观望!补偿方案优化?不是不行,但要快!拖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整体框架必须维持稳定,这是底线!”他刻意强调了“稳定”二字,目光扫过坐在角落、代表宏远资本列席的赵天雄亲信。那人面无表情,只微微点了点头。
信访办主任推了推眼镜,语气谨慎:“各位领导,基层反馈……确实比较集中。主要集中在补偿标准偏低、评估过程不透明、以及部分拆迁工作人员方法简单粗暴这几方面。民情汹涌,再叠加个别困难户的实际困境,如果处置不当,恐怕……”
“恐怕什么?”宏远拆迁项目负责人,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胖子,猛地打断,声音带着不耐烦,“刁民闹事罢了!哪个拆迁没点阻力?我们严格按照政策法规办事!补偿标准是经过权威机构评估的!至于工作方法?对付那些漫天要价、赖着不走影响城市发展的钉子户,难道还要我们敲锣打鼓请他们走?”他语气蛮横,眼神扫过信访办主任,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春正明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节奏缓慢而沉重。他眼前仿佛又闪过女儿春思雨清澈而充满信任的眼睛,以及她发来的的那份沉甸甸的材料——刘雷整理的那些照片、控诉、还有老人绝望的签名。那些影像和文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良心上。
“好了。”春正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论。会议室陡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民情就是最大的政治。”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住建局长和宏远负责人,“补偿标准,必须重新评估!由市审计局牵头,引入第三方权威机构,对西城待拆迁区域进行全覆盖、透明化的二次评估!结果公示,接受监督!评估费用,市财政承担!”这话一出,住建局长脸色微变,宏远代表更是眉头紧锁。
“拆迁行为,必须规范!”春正明声音陡然严厉起来,目光如刀般刺向宏远负责人,“断水断电、泼油漆、言语恐吓……这是法治社会该有的行为吗?这是黑社会行径!从今天起,再发现一起类似事件,不论涉及到谁,一律严惩不贷!宏远作为实施主体,负首要责任!市公安、纪检监察部门全程介入监督!”宏远负责人额角渗出细汗,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再吭声。
“最后,”春正明的语气放缓,却带着更重的分量,“对于西城区域内的特殊困难群体——孤寡老人、重大疾病患者、丧失劳动能力的残疾人等,由街道牵头,民政、社保部门配合,立即进行全面摸排登记!在法定补偿之外,市里设立专项困难救助资金,确保这部分群众在过渡期有基本生活保障,拆迁后也能住有所居!具体方案,一周内报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西城改造,是为了城市发展,更是为了改善民生!如果改造的结果是让一部分人流离失所、生活无着,那这个改造,就是失败的!稳定压倒一切,但这个稳定,必须是建立在公平正义、群众满意基础上的稳定!散会!”
没有掌声。与会者表情各异,心思复杂地起身离开。春正明独自坐在空旷下来的会议室里,身体深深陷入椅背,疲惫地闭上眼。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桌面上,那份《项目资金压力与成本控制建议书》刺眼的红字批注,像一张狞笑的鬼脸。他知道,今天看似强硬的表态,只是暂时延缓了风暴。组织的“蓝图”不容更改,“尘埃”必须清扫。他刚刚划下的那条线,在深渊意志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推土机的轰鸣,己在耳畔隐隐作响。
城西,老工业区的边缘地带。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尘土和一种破败腐朽的气息。低矮破败的棚户区如同城市的伤疤,紧紧依偎在那些早己废弃、只剩下巨大钢铁骨架的厂房旁。这里是被遗忘的角落,时间仿佛凝固在上个世纪。
突然,一阵沉闷而巨大的引擎轰鸣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来了!他们来了!”
一声凄厉的呼喊如同警报,瞬间点燃了死寂的街区。
只见巷口尘土飞扬,几台涂装着“宏远建设”字样的黄色大型挖掘机,如同钢铁巨兽般缓缓开了进来,履带碾过坑洼的路面,发出沉闷的巨响。紧随其后的是几辆面包车,“哗啦”一声,车门拉开,跳下来二十几个统一穿着黑色保安制服、手持橡胶棍和钢管的壮汉。他们面无表情,眼神凶狠,迅速散开,像一道移动的黑色人墙,将挖掘机护在中间。
为首的是一个戴着墨镜、叼着烟的光头大汉,他拿着扩音喇叭,声音冰冷而洪亮,在狭窄的巷道里回荡:
“最后通知!宏远建设依法对西城棚户区进行拆除!所有住户,限你们十分钟内,带着自己的东西,立刻离开!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放屁!你们这是强拆!”那个在图书馆向刘雷求助的花白头发老工人猛地冲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份皱巴巴的评估报告,“你们看看!这评估报告上写的面积,跟我家房本差了一大截!补偿款连个厕所都买不起!你们这是要逼死我们啊!这还有天理吗!”
他身后,越来越多的居民涌了出来,男女老少,脸上写满了愤怒、恐惧和绝望。他们手里拿着锅碗瓢盆,挡在挖掘机前,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单薄的防线。
“后果自负?”一个瘦骨嶙峋、只剩下一条手臂的老者,用仅存的手死死抓住自家摇摇欲坠的门框,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愤怒的火光,“老子这条胳膊,就是当年在宏远的前身厂子里没的!现在你们连我最后的窝都要端了?来啊!有种就从老子身上碾过去!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们这群黑心肝的畜生!”
“跟他们拼了!”人群被彻底点燃,怒吼声、哭喊声、咒骂声响成一片。有人捡起了地上的砖块,有人举起了晾衣杆。
“妈的,给脸不要脸!”墨镜光头狠狠啐掉烟头,对着扩音器吼道,“动手!清场!谁敢阻拦,就是暴力抗法!”
命令一下,那些黑衣保安如同出笼的恶狼,挥舞着棍棒就冲了上去!橡胶棍带着风声狠狠砸向挡在前面的老人、妇女!惨叫声、哭喊声、棍棒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瞬间炸开!
“住手!你们还有没有人性!”花白头发老工人目眦欲裂,扑上去想拦住一个正揪着妇女头发拖拽的保安。
“老东西,滚开!”旁边一个保安狞笑着一记重棍横扫,狠狠砸在老工人的腿上!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老工人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整个人像破麻袋一样瘫倒在地,抱着扭曲变形的腿,痛苦地翻滚哀嚎!
“爸——!”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哭喊着扑上去。
“跟他们拼了!”人群彻底红了眼,绝望的愤怒如同火山般爆发。砖块、杂物雨点般砸向保安和挖掘机。场面瞬间失控,演变成一场血腥而混乱的暴力冲突!
刘雷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他刚刚拐进巷口,浓重的尘土和血腥味就扑面而来。挖掘机的轰鸣、人群的哭喊、打手的叫骂、还有那刺耳的骨裂声和惨嚎……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耳膜和心脏上!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倒在血泊中、抱着断腿痛苦翻滚的花白头发老工人——正是昨天在图书馆,信任地将诉求材料交到他手上的那位!老人浑浊的眼睛因为剧痛而瞪得滚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绝望,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徒劳地搜寻着什么,最终定格在冲过来的刘雷身上,那眼神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熄灭了。
“王伯——!”刘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眼前一片血红!一股难以形容的暴怒和撕心裂肺的愧疚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吞噬!是他!是他给了这些绝望的人希望!是他指了信访和市长信箱的路!是他信誓旦旦地说只要程序正确就有希望!可现在……
“你们他妈的这群畜生!”刘雷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他像一头发疯的蛮牛,不顾一切地撞开一个个挡路的保安,朝着那个挥舞棍棒、满脸狞笑的墨镜光头猛扑过去!
“拦住他!”光头察觉到危险,厉声喝道。
两个保安立刻挥棍拦截!
刘雷眼中只有那个倒地的老人和光头那张狞笑的脸!他侧身躲开砸向头部的棍子,肩膀硬生生扛下另一记重击!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借着冲势,身体猛地前冲,狠狠一拳,带着全身的恨意和力量,如同炮弹般轰向光头的面门!
“砰!”
拳头结结实实砸在鼻梁骨上的闷响!
光头惨嚎一声,墨镜飞了出去,鼻血瞬间狂喷!他踉跄着倒退几步,满脸是血,又惊又怒地指着刘雷:“小……小杂种!你找死!来人,他妈给老子弄死他!”
更多的保安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挥舞着棍棒钢管,面目狰狞地围了上来!棍影如林,带着死亡的呼啸!
刘雷背对着倒地的老人,如同守护幼崽的受伤孤狼,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围上来的打手。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身体微微弓起,准备迎接更残酷的撕咬。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哇——呜哇——呜——!”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混乱的战场!
几辆闪烁着红蓝警灯的警车风驰电掣般冲进巷口,急刹车停下!车门猛地打开,全副武装的警察迅速下车,厉声喝止:
“住手!警察!全部放下武器!双手抱头蹲下!”
突如其来的警方介入,如同冷水泼进了滚油锅。混乱的场面瞬间凝滞了一瞬。宏远的打手们动作僵住,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墨镜光头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眼神怨毒地剜了刘雷一眼,随即对着手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收敛。
“警察同志!你们来得正好!”一个满脸是血的居民哭喊着指向打手,“他们打人!强拆!把老王的腿都打断了!”
“是他们先动手!暴力抗法!”光头立刻反咬一口,指着地上散落的砖块和杂物。
为首的警官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地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受伤倒地的居民,满脸是血的光头,还有挡在老人身前、浑身紧绷如弓弦、眼中燃烧着愤怒火焰的刘雷。他沉声下令:“伤者立刻送医!所有涉事人员,全部带回派出所!接受调查!拆迁工作,立即暂停!”
警察迅速控制现场,开始疏散人群,救护车的鸣笛声也在远处响起。刘雷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但心头的怒火和那沉甸甸的负罪感却丝毫未减。他蹲下身,看着被抬上担架、疼得意识模糊却还在无意识喃喃“房子……我的房子……”的花白头发老工人,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越过混乱的现场,投向巷子深处那片即将被推平的废墟。巨大的挖掘机如同沉默的怪兽,钢铁臂膀在晨光中泛着冰冷的光泽。几个穿着西装、显然是宏远管理层模样的人,正站在不远处一栋尚未被波及的破旧小楼阴影下,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其中一人,刘雷认得,正是赵天雄那个满脸横肉的心腹!
刘雷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人身上,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他猛地仰起头,对着那片冷漠的阴影,对着这片即将被碾碎的土地,发出一声嘶哑到极致的低吼:
“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回应他的,只有挖掘机引擎低沉的嗡鸣,如同深渊巨兽饥饿的喘息,在废墟上空回荡。阳光刺破薄雾,照亮了飞扬的尘土和地上未干的血迹,却照不进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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