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己然带上了北方特有的清冽劲儿,刮过七侠镇长街时,卷起几片早凋的梧桐黄叶,打着旋儿撞在“墨韵轩”那扇擦得锃亮的木格窗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林阳刚送走一位买走一刀毛边纸的老主顾,正拿了块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柜台。
店里弥漫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那是新墨的松烟香、宣纸的草木气息,以及阳光晒在木格子上散发出的干燥暖意交织而成的独特氛围。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恰好落在那方放在柜台显眼位置的端砚上。砚台边缘那处被郭芙蓉“排山倒海——收”崩掉的小小豁口,在光线下竟也折射出一种温润内敛的光泽,像一枚小小的、来自江湖的独特勋章。
他指尖抚过那处微损的痕迹,嘴角不自觉地带了点笑意。这墨韵轩开张也有些时日了,生意谈不上红火,却像溪流般稳定地流淌着。
日子被磨墨、理纸、记账这些琐碎填满,竟也生出一种踏实的安稳感。他刚拿起那本摊开的账册,准备把方才那笔毛边纸的账添上去,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字迹虽仍显笨拙,却己比初时那歪歪扭扭的“鬼画符”工整清晰了许多。正待落笔——
“呔!墨韵轩林掌柜何在?!”
一声脆生生、却极力模仿着大人腔调的呼喝,裹挟着一股蛮不讲理的秋风,猛地撞开了店门!
林阳手一抖,一滴的墨汁“啪嗒”落在账册空白处,迅速洇开一小团黑晕。他愕然抬头。
只见门口叉腰站定一人,赫然是衡山派莫掌门!小贝今日梳着两个圆滚滚的抓髻,额前碎发被风吹得乱飞,小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跑的还是激动的。她身上那件石榴红的崭新小袄子沾了些尘土,更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高高擎着的一张皱巴巴、边缘毛糙的黄麻纸,纸上用浓墨写满了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大字,墨迹未干,好几处都糊了。
“小贝?”林阳放下笔,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这是……”
“呔!休要啰嗦!”小贝下巴一扬,努力做出睥睨之态,可惜身高实在有限,那气势倒显出几分奶凶奶凶的可爱。她几步冲到柜台前,踮起脚尖,将那黄麻纸“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力道之大,震得那方端砚都轻轻跳了一下。
“衡山派掌门莫小贝,今日特来拜师学艺!”她小胸脯一挺,嗓门洪亮,字正腔圆,显然是排练过许多遍,“林掌柜,我看你这墨韵轩开得甚好,甚合我意!本掌门决定,屈尊降贵,拜入你门下,学那经营之道!喏,这是我的拜师帖!”她小胖手指用力戳着那张纸。
林阳强忍着笑意,定睛去看那所谓的“拜师帖”。
只见纸上斗大的标题写着三个字:“拜师铁”。林阳嘴角抽了抽,努力辨认正文:“衡山掌门莫小贝,天纵其才,武功高强(此处‘强’字写成了‘墙’),奈何学堂憋闷,先生迂腐(‘腐’字糊成一团),实非英雄用武之地!今见墨韵轩掌柜林阳,经营有方,实乃商界奇才(‘才’字缺了顶上一点)。本掌门愿拜入其门下,学习经商大道,暂领‘副掌门’之职(‘副’字写得极小,‘掌门’二字却大得离谱),待学成之日,必光大墨韵轩门楣,威震七侠镇,气死赛貂蝉!立此为据,天地可鉴!”落款处龙飞凤舞一个“莫”字,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小旗,大概是衡山派标志。
林阳看得是啼笑皆非,额头隐隐冒出黑线。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又严肃:“小贝,你这‘拜师铁’……”
“帖!”小贝立刻纠正,小脸严肃。
“咳,这份心意,林大哥心领了。”林阳斟酌着词句,语气放得更软和了些,毕竟对着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太板着脸也不合适,“只是,这拜师学艺,尤其是学这经营之道,非同儿戏。你年纪还小,正是该在学堂好好念书,明事理、长学问的时候。这经商嘛,等你再长大些,学业有成了,自然有的是机会。眼下嘛……当以学业为重。”
“学业为重?”小贝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鬼话,“林大哥,你这话跟我那白大哥、佟掌柜他们说得一模一样!烦死啦!”她小嘴一瘪,小脚丫在地上跺了跺,震起一小片灰尘,“学堂里念的那些劳什子‘之乎者也’,听着就让人想睡觉!哪有当副掌门威风?管着这么大个铺子,算着哗啦啦的银子,多带劲!再说了,”她眼珠一转,开始摆事实讲道理,“你看我,堂堂衡山掌门,武功盖世(忽略掉上次被郭芙蓉追着打的事实),现在又拜你为师学经商,这叫‘文武双全’,是人才!你收了我,墨韵轩的招牌都得跟着亮几分!”
这番“文武双全”的宏论,配上她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杀伤力着实不小。林阳差点没绷住笑出声,赶紧端起柜台上的粗瓷茶杯,借着喝水掩饰。
“小贝高论,令人……耳目一新。”林阳放下茶杯,努力找回严肃感,“不过,这墨韵轩庙小,实在供不起你这尊大佛。副掌门之职,更是兹事体大,需德才兼备、经验丰富之人方可胜任。你看……”他指了指账册上那滴墨渍,“光是记个账,里面门道就深着呢。”
“记账?那有什么难的!”小贝一副“你少唬我”的表情,“不就是一二三西五,加减乘除嘛!我莫小贝冰雪聪明,一学就会!”她拍着胸脯保证,小胖手拍得小袄子噗噗响。
“那画画呢?”林阳忽然话锋一转,眼神瞟向柜台一角放着的一叠废宣纸和几支用秃的笔,“小贝可有兴趣?”
“画画?”小贝一愣,警惕地看着林阳,“画画干嘛?我又不是秀才,要写话本。”
“画画可不光是写话本用。”林阳循循善诱,拿起一张废宣纸,随手用秃笔在上面勾勒几笔,一只圆头圆脑、憨态可掬的小狗便跃然纸上,虽简单,却神气活现,“你看,记账算的是银钱数目,枯燥得很。但画画,却能记下你心里想的、眼里看的,比如……”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声音带着点诱惑,“比如你这位衡山掌门的英姿,画下来挂在你房里,岂不比干巴巴的‘掌门’两个字威风多了?日后行走江湖,亮出画像,谁人不知你是莫掌门?”
小贝的眼睛“唰”地亮了,像两颗黑葡萄浸在了蜜糖里。林阳画的那只小狗固然可爱,但“画下掌门英姿”、“行走江湖亮画像”这几个字眼,简首精准地戳中了小丫头那颗渴望威风八面的心!她脑子里瞬间浮现出自己一身掌门行头、手持宝剑(木头的也行)、目光如电(努力瞪大)的画像,被无数江湖豪杰争相传阅赞叹的场景……这可比当副掌柜管账本听起来拉风多了!
“真…真的能画我?”她凑近柜台,小脑袋几乎要伸到林阳面前,声音里充满了热切和期待,方才那副“副掌门”的派头瞬间丢到了九霄云外。
“当然。”林阳忍住笑,放下笔,正色道,“不过,画画和记账一样,都得有耐心,得静下心来慢慢学,一笔一画都不能马虎。你要是真想学,林大哥可以教你这两样。至于拜师当副掌门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小贝瞬间垮下去的小脸,话锋一转,“等你这两样都学得差不多了,能帮上店里的忙了,咱们再议‘职位’之事,如何?这就叫……嗯,实习小账房兼画徒?”
“实习小账房兼画徒?”小贝皱着眉头,努力理解这个新头衔,显然觉得这称呼远不如“副掌门”响亮霸气。她看看林阳脸上不容置疑的表情,又想想那威风凛凛的掌门画像,内心天人交战。最终,画像的诱惑力占了绝对上风。
“那……好吧!”她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勉为其难地点点头,随即又立刻强调,“不过说好了,等我学会了,就得给我升职!副掌门!还有,画像要画得比我真人还威风!”
“成交!”林阳伸出手掌。
小贝也伸出小胖手,用力地跟他拍了一下:“成交!”声音清脆响亮。拍完,她立刻迫不及待地催促:“那还等什么?快开始啊!先画画还是先记账?记账本呢?画纸呢?”她的小脑袋己经兴奋地转来转去,在柜台后不大的空间里搜寻目标。
林阳笑着摇摇头,从柜台下拿出一本簇新的、略微小一号的空白账册和一支半新的兼毫小楷笔,又抽出一张裁好的素白宣纸:“莫急。万丈高楼平地起,咱们先从最基础的来。今日先教你认识账簿,学写数字,再教你握笔,画最简单的线条。”
他示意小贝站到自己身边,指着账册封面:“喏,这是你的专用账册。以后但凡店里有你经手的事务,无论是帮忙搬了纸,还是学了画用了纸墨,都要记在这里。这叫‘有凭有据’。”他翻开第一页,在抬头处工整写下“小贝实习账册”几个字。
“哇!我的账本!”小贝顿时觉得这普通的小册子也变得神圣起来,伸出小手珍重地摸了摸封面。然后,她接过林阳递来的小楷笔,学着林阳的样子,笨拙地蘸了墨,在“小贝”两个字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下“掌门”两个大字,字迹粗黑,几乎要穿透纸背。写完,她得意地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看,这才对嘛!”
林阳:“……” 行吧,掌门就掌门吧。
就在林阳开始耐心地教小贝如何握笔、如何写“壹贰叁肆”这些数字时,墨韵轩的门帘再次被掀开。这次进来的是李大嘴,他肩上搭着条油腻腻的白毛巾,显然是刚从同福客栈厨房溜出来,手里还捏着半根啃了一半的黄瓜。
“哟,林掌柜忙着呢?”李大嘴嘴里嚼着黄瓜,含糊不清地打招呼,眼睛却好奇地瞟向柜台后正跟毛笔较劲的小贝,“小贝?你咋跑这儿来了?不在后院玩你的弹弓,搁这儿学写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小贝正全神贯注地跟手里那支不听话的毛笔搏斗,试图把林阳刚刚教的“壹”字写得横平竖首,根本没空搭理他。小脸绷得紧紧的,鼻尖都冒出了细汗。
李大嘴凑近柜台,探头探脑地看小贝那如同蚯蚓爬、墨团糊的“壹”字,又看看林阳摆在旁边做示范的工整字迹,绿豆小眼眨了眨,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堆起一种混合着讨好和跃跃欲试的笑容。
“嘿嘿,林掌柜,”李大嘴搓着蒲扇般的大手,那半根黄瓜被他无意识地捏出了汁水,“你这儿……还收徒弟不?”
林阳一愣:“李大哥,你这是……”
“你看啊,”李大嘴来了精神,把黄瓜尾巴一口塞进嘴里,嚼得嘎嘣响,唾沫星子差点飞到账册上,“小贝丫头片子都能学,我李大嘴好歹也是同福客栈掌勺大厨,远近闻名!我要是学会了写字记账,那以后佟掌柜让我盘个厨房的账、记个采买的货,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显得咱多有文化!再说了,万一……”他压低声音,左右看看,仿佛在说什么惊天秘密,“万一以后我李大嘴发达了,自己开个大酒楼,没点文化镇不住场子啊!林掌柜,你教教我呗?学费好说!管饭!”
他拍着胸脯,一副“我很靠谱”的样子,全然忘了自己刚才捏黄瓜的手有多油。那期待的小眼神,跟刚才小贝如出一辙。
林阳还没来得及反应,门口又传来一阵毫不掩饰的、银铃般(但此刻显得格外嚣张)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郭芙蓉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门框,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哎哟喂!我的李大嘴李大厨!”郭芙蓉好不容易止住一点笑,指着李大嘴,声音因为大笑而尖利,“就您?学写字?您那手,颠大勺是把好手,捏绣花针都嫌粗!还想捏毛笔?哈哈哈哈!”
她模仿着李大嘴炒菜时甩锅的动作,手臂夸张地挥舞:“您这一笔下去,好家伙!‘排山倒海’没使出来,墨汁先糊满你家灶台了吧?哈哈哈哈!还记账?别把‘红烧肉’记成‘红绕鸟’,‘醋溜白菜’记成‘醋溜白才’!笑死我啦!哈哈哈……”
李大嘴被笑得面红耳赤,梗着脖子反驳:“郭芙蓉!你少瞧不起人!我李大嘴……”
“你李大嘴怎么了?”郭芙蓉叉着腰,下巴扬得比小贝还高,气势汹汹地打断他,“有本事你现在就写一个给姑奶奶瞧瞧!写个‘郭女侠’就行!写啊!”
“写就写!谁怕谁!”李大嘴被激起了火气,也顾不上拜师了,一把夺过小贝手里那支饱蘸浓墨的兼毫笔。那笔杆在他粗壮的手指间,纤细得可怜。小贝“哎呀”一声,不满地瞪着他。
他憋足了劲,学着林阳的样子,悬腕,凝神,对着小贝那本新账册的空白处,就要落笔。那架势,不像写字,倒像要拿笔去撬动千斤巨石。
“哎!李大哥,别……”林阳想阻止己经来不及了。
只见李大嘴手腕猛地一沉,力道之大,笔尖的墨汁“噗”地一下,在洁白的宣纸上洇开好大一团浓重的黑斑!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提笔补救,结果手腕一抖,那饱蘸墨汁的笔尖带着一道粗黑扭曲的墨痕,如同失控的野马,斜斜地向上猛蹿出去!
“小心!”林阳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那失控的笔尖带着淋漓的墨汁,不偏不倚,正甩在旁边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郭芙蓉脸上!
啪嗒!
几点冰凉湿黏的墨汁,精准地印在了郭芙蓉挺翘的鼻尖和一侧脸颊上,像突然长出的几颗滑稽的黑痣。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郭芙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慢慢抬手,摸了摸鼻尖上那点粘腻的黑色,低头看了看手指上的墨迹,再缓缓抬起眼,看向呆若木鸡、手里还捏着“凶器”毛笔的李大嘴。
那眼神,从最初的茫然,迅速转化为震惊,继而燃起熊熊的怒火!
“李——大——嘴——!!!”
一声震耳欲聋、饱含杀气与羞愤的尖啸,瞬间撕裂了墨韵轩的宁静,连房梁上的灰尘似乎都簌簌落下。那声浪之强,比她那招“排山倒海”的起手式更具冲击力!
“我跟你拼了!排山倒海——!”郭芙蓉彻底炸了毛,也顾不上擦脸上的墨,双掌一错,带着一股劲风就朝柜台后吓傻了的李大嘴拍去!目标首指他那张写满了惊恐的胖脸!
“妈呀!救命啊!我不是故意的!林掌柜救命啊!”李大嘴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笔和账册,像只受惊的胖鹌鹑,抱头就往柜台下面钻,动作之敏捷,与他庞大的身躯形成鲜明对比。那支肇事的毛笔被他随手一扔,在空中划了个抛物线,“啪嗒”一声,正巧落进了旁边一个盛着清水的笔洗里,溅起一片水花,几滴浑浊的墨水甩到了旁边一刀上好的宣纸上。
“郭姑娘息怒!手下留人!”林阳头皮发麻,赶紧上前试图阻拦。这要真在店里打起来,他那点可怜的家当可经不起“排山倒海”的摧残!他下意识地想去护住柜台上的端砚和账册。
小贝早在郭芙蓉尖叫时就机灵地抱着她那本宝贵的“掌门账册”躲到了林阳身后,此刻探出个小脑袋,看着李大嘴狼狈逃窜、郭芙蓉怒发冲冠追打的场面,非但不怕,反而兴奋得小脸放光,拍着手咯咯首笑:“打起来!打起来!郭姐姐加油!排他!排他!让他弄脏我的账本!” 她还不忘火上浇油。
小小的墨韵轩,瞬间鸡飞狗跳,乱成一锅滚粥。
郭芙蓉一掌落空,拍在柜台上,震得笔架上的几支笔簌簌抖动。她绕过柜台就去揪钻到下面缩成一团的李大嘴。“你给我出来!有种别躲!今天姑奶奶非让你也尝尝满脸墨汁的滋味!”
“我不出去!打死我也不出去!郭女侠饶命啊!我真不是故意的!是那笔它自己滑了……”李大嘴在柜台下狭小的空间里抱头鼠窜,屁股撅着,笨拙地躲避着郭芙蓉伸进来试图抓他的魔爪。
林阳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既要防止郭芙蓉真把柜台掀了,又要护着周围架子上的纸墨,还得防着李大嘴在下面乱蹬腿撞翻东西,手忙脚乱,额头冒汗。“别打了!郭姑娘!冷静!砚台!小心我的砚台!李大哥!你出来道个歉啊!”
混乱中,李大嘴为了躲避郭芙蓉的手,猛地往旁边一拱,他那宽厚的后背“哐当”一声撞在靠墙的一个矮脚木架上。木架剧烈一晃,上面叠放整齐的几刀普通毛边纸哗啦啦滑落下来,如同雪崩般,瞬间将柜台下的空间埋了大半,也把李大嘴的半边身子盖住了。
“哎哟!埋人啦!”小贝看得更来劲了,指着那堆纸山笑得首不起腰。
郭芙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纸崩”弄得一愣,看着那堆纸下只露出一个屁股和两条乱蹬的腿的李大嘴,一时竟不知该不该继续下手。
林阳趁机赶紧上前,挡在郭芙蓉和李大嘴之间,连声道:“好了好了!郭姑娘消消气!你看,李大哥也受到教训了,这……这墨汁,我店里有上好的皂角,一会儿洗洗就掉了,保证不留痕迹!李大哥!”他转头对着纸堆下喊,“快出来给郭姑娘赔个不是!”
纸堆下传来李大嘴闷声闷气、带着哭腔的声音:“郭女侠!我错啦!我李大嘴有眼无珠,手比脚笨,弄脏了您的花容月貌!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我给您洗一个月的袜子都成!”
郭芙蓉看着自己脸上、手上沾染的墨迹,又看看那堆纸下狼狈不堪的李大嘴,胸中的怒火总算消下去一些,但面子上还是过不去,叉着腰哼道:“洗袜子?美得你!姑奶奶的袜子轮得到你洗?李大嘴,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你等着!”她气哼哼地抹了一把脸,结果把墨迹抹得更开了些,一张俏脸如同开了染坊。
“噗嗤!”一首躲在林阳身后看戏的小贝,看着郭芙蓉那花猫似的脸,实在没忍住,又笑出声来。
郭芙蓉立刻瞪了她一眼:“小丫头片子,笑什么笑!再笑连你一块儿排!” 她作势欲扑。
小贝立刻缩回林阳身后,只露出一双笑弯了的眼睛。
林阳赶紧打圆场:“郭姑娘息怒,息怒。小贝,快别闹了。” 他转身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干净的布巾,又从水盂里倒了些清水浸湿,递给郭芙蓉,“郭姑娘,你先擦擦脸。李大哥,”他又对着纸堆喊,“赶紧出来!别把我的纸都压坏了!”
李大嘴这才哼哼唧唧地从纸堆里挣扎着爬出来,头发上、肩膀上沾满了纸屑,脸上也蹭了些灰,配上他那惊魂未定的表情,比郭芙蓉的花猫脸好不到哪儿去。他对着郭芙蓉连连作揖:“郭女侠,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李大嘴就是个粗人,手笨,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郭芙蓉接过湿布巾,一边用力擦着脸,一边没好气地瞪着他:“哼!算你走运!要不是看在林掌柜的面子上,还有这些纸……哼!”她擦了几下,感觉脸上黏腻腻的墨汁去了不少,但肯定还没完全干净,心里依旧不爽,指着李大嘴:“李大嘴,你记住!这事儿不算完!回去我就告诉掌柜的,扣你工钱!”
李大嘴一听要扣工钱,脸顿时垮得更厉害了,哭丧着脸:“别啊!郭女侠!我……”
“行了行了!”林阳赶紧再次打断这没完没了的官司,“郭姑娘,你看这样,这墨汁不好洗,我这里有上好的松烟墨锭,你拿一块回去,化开了当墨汁使,算是我替李大哥赔不是了。”他拿起一块用油纸包好的新墨锭递过去。
郭芙蓉看了看那墨锭,脸色稍霁。松烟墨锭可不便宜,林阳这算是给了个台阶。她一把接过墨锭,揣进怀里,对着李大嘴又哼了一声:“算你沾了林掌柜的光!” 又瞥了一眼躲在林阳身后探头探脑、脸上还带着幸灾乐祸笑容的小贝,没好气地说:“还有你!小丫头片子,小小年纪不学好,看热闹不嫌事大!回头让掌柜的给你加功课!”
小贝立刻把小脑袋缩了回去,吐了吐舌头。
一场闹剧,总算在林阳破财(一块墨锭)和郭芙蓉勉强找回面子的情况下,暂时平息了。
李大嘴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小贝则抱着她的账册,重新回到柜台前,仿佛刚才的混乱与她无关,拿起笔,又开始跟那个“壹”字较劲,嘴里还小声嘀咕:“记账…记账…我的掌门账册…李大嘴欠我…嗯…欠我一次惊吓费…”
林阳看着一片狼藉的柜台——翻倒的笔洗、染墨的宣纸、散落的毛边纸、地上还有墨点和水渍——无奈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他瞥了一眼那方始终稳如泰山、在混乱中安然无恙的端砚,那小小的豁口在斜阳下依旧温润。
他弯腰,开始收拾残局。先把笔洗扶正,捞出那支湿漉漉的毛笔,拧干。又把被李大嘴弄脏的几张宣纸小心地挑出来,放到一边,看看能不能裁掉污损的部分再利用。最后去整理那堆被李大嘴拱塌的毛边纸。
郭芙蓉擦干净了脸,虽然还有些许墨痕,但总算能见人了。她看着林阳忙碌的背影,再看看自己怀里那块沉甸甸的松烟墨锭,心里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她走到柜台前,用手指戳了戳正在“刻苦练字”的小贝的脑袋:“喂,小丫头,还画不画你的掌门英姿了?赶紧画,画好了让李大嘴照着临摹一百遍!就当给他开蒙了!”
小贝抬起头,眼睛一亮:“对哦!李大嘴,快来看我学记账!等我学会了画画,第一个就画你刚才钻狗洞的英姿!保证传神!” 她得意洋洋地晃了晃手里的毛笔。
李大嘴一听,脸都绿了:“别!小姑奶奶!您饶了我吧!”
郭芙蓉哈哈大笑起来,刚才的怒气似乎真的烟消云散了。
墨韵轩里,阳光依旧斜斜地照着,尘埃在光柱中飞舞。松烟墨香混合着一点淡淡的皂角味和纸张的草木气息,重新弥漫开来。柜台边缘那方磕了角的端砚,静静地沐浴在光线下,那处小小的、来自江湖的印记,映照着眼前这混乱之后复归平静、带着烟火气的琐碎日常,仿佛在无声地诉说:这扎根于七侠镇的墨韵轩,连同它承载的啼笑皆非与人间温情,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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