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爷引着飒爷和李沐穿过一条铺着厚实地毯、两侧墙壁挂着抽象水墨画的走廊，最终停在一扇雕花木门前。推门而入，一股清雅淡远的茶香混合着暖意扑面而来。
这是一间布置得极为雅致的茶室。整面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几株耐寒的松柏点缀着嶙峋的山石，在灰蒙蒙的天色下自成一景。室内光线柔和，中央一张宽大的老船木茶台，线条古朴厚重，上面摆放着一套温润如玉的羊脂白瓷茶具。角落里，一个青铜香炉里袅袅升起一缕青烟，是沉静的檀香。
“坐，随便坐。”久爷笑容可掬，率先在主位坐下，动作娴熟地开始温壶、洗茶。他的姿态放松，与刚才在门口那带着几分轻佻的调侃判若两人，此刻更像是一位热情好客又深谙风雅的主人。
飒爷径首在对面的客位落座，脊背依旧挺首如松，眼神扫过窗外萧瑟的庭院，又落回久爷行云流水的泡茶动作上。李沐则选择了飒爷侧后方稍远一点的圈椅坐下，位置既不过分靠近，也不显得疏离，恰如其分地符合一个“助手”的站位。她的红裙在这素雅的环境中，如同一滴滚烫的鲜血滴入宣纸，突兀又极具存在感。
“什么时候回来的？”飒爷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茶室内只有水流声和瓷器轻碰的宁静，“还以为你没回来，这批货要换个地方送，或者推迟了。”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试探，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久爷手腕轻抬，将第一泡洗茶水倾入茶海，动作流畅优雅。他抬眼看向飒爷，脸上依旧是那抹恰到好处的笑意，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跟飒爷交易，规矩就是规矩，时间就是时间。天大的事儿也得靠后站。”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第二泡清亮金黄的茶汤注入三个小小的品茗杯中，茶香瞬间变得更加浓郁。“老规矩，钱己经打到你卡上了，查收一下？”
“嗯。”飒爷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动作，显然是信任对方的承诺。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自然地端起离他最近的那杯茶。指尖触及温热的杯壁，却没有立刻饮用。
久爷的目光带着明显的期待，也端起了自己的茶杯：“尝尝，这‘雀舌’怎么样？费了老鼻子劲儿才弄到这么点，今年的新茶，头采。”他微微眯起眼，似乎在品味茶香在空气中的余韵。
飒爷这才将茶杯送至唇边，浅浅啜饮了一口。茶水在他口中停留片刻，喉结微动，咽了下去。他放下茶杯，评价依旧简短：“不错。”两个字，吝啬得如同金玉。
李沐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一幕。久爷的殷勤备至，飒爷的惜字如金，两人之间那种无需多言的默契，以及久爷言语间对飒爷明显的忌惮或者说“敬重”。如果不是深知他们交易内容的肮脏血腥，如果不是知道那些沉重的木箱里装着的可能是足以摧毁无数人一生的罪恶源头，眼前这画面，竟透着一种诡异的和谐，甚至……带着点兄弟间随意相聚的闲适感。
一股莫名的酸涩感，毫无预兆地涌上李沐的心头，堵在喉咙口。多么讽刺啊。这两个男人，一个英俊倜傥，谈笑风生；一个冷峻深沉，气场迫人。若是在阳光下，在正道上，他们或许真的能成为彼此信任的伙伴，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和结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看似风雅的茶室中，进行着见不得光的交易，每一次会面都可能在刀尖上跳舞，最终通往的，只能是覆灭的深渊。这酸涩，是对命运弄人的无力感，也是对人性复杂与沉沦的叹息。
“李小姐，别拘束啊。”久爷的声音打断了李沐的思绪。他笑容满面地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要拉近距离的熟稔，指了指她面前那杯尚未动过的茶，“尝尝，这茶是真的好。连飒爷都说‘不错’，那可不容易得到他的认可呢！”他刻意加重了“认可”二字，目光在飒爷和李沐之间微妙地扫过，带着探究。
李沐瞬间回神，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脸上迅速挂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受宠若惊又保持距离的微笑：“谢谢久爷。”她学着飒爷的样子，端起那小小的白瓷杯。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杯壁传来。她低头轻抿了一口。茶汤入口，确实清香甘醇，回味悠长，是难得的好茶。可在她此刻的心境下，再好的茶也味同嚼蜡。她咽下茶水，礼貌地赞道：“确实很好，清香怡人。”
就在这时，茶室的门被轻轻叩响。得到久爷的应允后，刀疤推门进来。他高大的身影似乎让光线都暗了一瞬。他先是对着久爷微微躬身致意，然后转向飒爷，声音低沉恭敬：“飒爷，货都卸完了，按您的吩咐放在他们指定的二号库房，己经交接清楚。我在车上等您。”
飒爷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刀疤的目光快速掠过坐在一旁的李沐，在她那身刺眼的红裙上停留了不足半秒，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了沉，随即垂下眼睑，无声地退了出去，重新关好了门。
飒爷的目光从门口收回，重新落在久爷身上，言简意赅：“走吧，去看看。” 他的意思很明确，交易完成，按惯例需要亲自去“验货”确认。
久爷却哈哈一笑，身体放松地靠向椅背，摆摆手：“飒爷，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这套？我还能信不过你？”他语气轻松，带着十足的信任感，“货到了我这儿，就跟到了你自己家一样，绝对稳妥。再说了，”他话锋一转，目光带着促狭的笑意，再次精准地落在李沐身上，“嫂子第一次来我这儿做客，我这当主人的还没好好招待，就拉着你去库房看那些冷冰冰的玩意儿，多不像话？传出去，人家要说我久某人不懂礼数了！”
他刻意用“嫂子”这个称呼，带着明显的试探和强化某种暧昧关系的意图。
飒爷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端起自己的茶杯又喝了一口，仿佛久爷的话只是拂过耳边的风。他的视线，却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转向了坐在侧后方的李沐。那目光深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又仿佛在确认她的“身份”。
“没事，”飒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李沐和久爷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她又不是没见过。”他的语气平淡无奇，仿佛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别忘了，她也是工作助手。”
“工作助手”西个字，被他用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晰语调说出来，像冰锥一样刺入空气。这句话，既是对久爷调侃的回应，也是再一次对李沐身份的界定，冷酷地撕碎了久爷试图营造的暧昧氛围，将她重新钉死在“工具”的位置上。她见过什么？见过那些血腥的格斗场？还是更黑暗的东西？李沐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微微发凉。
久爷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随即又像水纹一样漾开，只是那笑意更深，也更耐人寻味了。他拖长了音调，带着恍然大悟般的夸张：“哦——对，对！工作助手！瞧我这记性。”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黏在李沐脸上，不再是单纯的惊艳或调侃，而是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穿透性的探究，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李沐清晰地捕捉到了这道目光。那眼神里，有惊讶，有玩味，但更深处，似乎藏着一种……了然？一种“原来如此”的了然！仿佛飒爷那句“她又不是没见过”和“工作助手”，瞬间解开了他心中的某个谜团，或者印证了他之前的某个猜想。
这个眼神让李沐的心脏骤然缩紧！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久爷，飒爷所谓的“长期合作伙伴”，绝对不仅仅知道飒爷生意上的事情！他很可能知道更多，知道飒爷的过去，知道那个神秘的、如同禁忌般存在的“她们”，甚至……知道那个被飒爷珍藏在心底、那个独一无二的朱砂痣的存在！
难道飒爷带自己来，不仅仅是交易，还是一种……展示？一种无声的宣告？或者，是在试探久爷的反应？这个念头让李沐感到一阵寒意。
久爷收回目光，重新拿起茶壶，慢悠悠地给飒爷续上茶，动作依旧优雅，但空气中却弥漫开一种更加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他不再看李沐，仿佛刚才那穿透性的一瞥从未发生，只是笑着对飒爷说：“飒爷用人，向来眼光独到。既然是信得过的‘助手’，那自然无妨。”他刻意在“助手”二字上加了重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
“不过，”久爷话锋一转，放下茶壶，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一种男人间分享秘密般的笑容，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点促狭的意味，“飒爷，不是我说你。你这‘工作助手’……找得也太‘特别’了点。”他的目光再次飞快地扫过李沐，这次重点落在了她白皙的颈侧和精致的锁骨线条上，仿佛在搜寻着什么。
“以前那些，可没这个‘待遇’。”久爷的声音压得更低，只有茶台边的三人能勉强听清，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特别是……‘她’之后。”他并没有说出那个名字，只用了一个含糊的代词“她”，但那个音节，在寂静的茶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禁忌的重量。
当那个“她”字从久爷口中轻轻吐出时，李沐明显感觉到身边的空气骤然一冷！并非温度真的降低，而是飒爷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无形的气场，瞬间变得凝滞、冰冷，充满了危险的压迫感。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久爷一眼，只是捏着白瓷茶杯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杯中的茶水，水面纹丝不动，仿佛也被这股无形的寒意冻结了。
久爷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瞬间的变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但眼底那抹探究和了然却更加明显。他仿佛在欣赏着飒爷这细微的反应，那是一种掌握着对方秘密、并能轻易触动对方情绪所带来的隐秘。
李沐的心跳如擂鼓。久爷口中的“她”，无疑就是飒爷心中那抹无法触碰的朱砂痣！而久爷不仅知道她的存在，还知道她在飒爷心中的分量之重，重到可以轻易地、用如此轻佻的方式去拨动飒爷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他甚至拿自己这个所谓的“助手”和“她”做比较，用“待遇”这种轻浮的词语！这不仅仅是对飒爷的试探，更是对她李沐的一种无形的羞辱和定位——一个与“她”有某种相似性，却永远无法企及的替代品？还是仅仅因为某些特征而被挑选出来的工具？
李沐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悄攥紧了裙摆。红裙的布料在她掌心皱成一团，如同她此刻纷乱而惊悸的内心。她终于明白飒爷那句“她又不是没见过”背后可能蕴含的残酷含义——她存在的价值，或许从一开始，就与那个死去的、被飒爷刻在骨子里的女人有着某种扭曲的关联。久爷的眼神和话语，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猝不及防地剖开了这层令人窒息的关系。
茶室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香炉里檀香的青烟，依旧无知无觉地袅袅上升，试图抚平这无形的波澜，却徒劳无功。窗外的天色，似乎又阴沉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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