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的窗户糊着厚厚的旧报纸，发黄、脆裂。阳光费力地挤过几道裂缝，把苏曦瘦小的影子切割成支离破碎的几块，无力地投在泛着霉斑的水泥地上。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潮湿的、腐烂木头的味道，像是这间屋子本身得了不治之症，正在缓慢地死去，吸入肺里，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霉变感。
这里是苏家别墅后院最角落的杂物间，也是苏曦的“房间”。
与主楼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钢琴声和欢笑声相比，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被遗忘、被隔绝的孤岛。
但她的世界，只有这扇被封死的窗，和门缝下偶尔透进来的一线光明。
这天，负责送饭的阿姨大概是急着去看主楼的热闹，倒完饭菜，竟忘了锁上院门。
一丝新鲜空气的芬芳，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从门缝里溜了进来。那是一种陌生的、充满诱惑的味道。苏曦的心脏猛地一跳，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
她赤着脚，像一只受惊的小猫，踮着脚尖，一步步挪到门口。小手按在冰冷的铁门上，轻轻一推。
“吱呀——”
一声刺耳的呻吟，门开了一道缝。
外面的世界，阳光刺眼，绿意盎然。与她房间里的阴暗腐朽，简首是两个极端。
她的目光，被不远处一个金属垃圾桶旁边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只棕色的毛绒玩具熊，身上沾了些草叶和灰尘，一只耳朵耷拉着，看起来有些可怜。但它依旧柔软，依旧憨态可掬。
苏曦认得它。那是前几天，她透过窗户裂缝，看到苏慕白抱在怀里的那只。
他大概是玩腻了，就随手丢掉了。
苏曦的心跳得更快了。她环顾西周，确定没人，才像小偷一样，飞快地跑过去，将那只熊抱进怀里。
熊的身上，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奶油香味，和阳光晒过的味道。那是属于苏慕白的味道，是属于那个温暖、明亮世界的气息。
她把熊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她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小黑屋，关上门，将这唯一的、不属于这里的温暖藏了起来。
夜里，她第一次没有感到那么冷。她抱着熊，把脸埋在它柔软的毛里，嗅着那不属于自己的香甜气息。这是她的朋友，是她唯一的伙伴。她给它取名叫“暖暖”。
抱着“暖暖”，她甚至做了一个甜美的梦。梦里，她不再是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而是在一片柔软的草坪上奔跑。
然而，这片刻的温暖，是偷来的。偷来的东西，总要付出代价。
几天后，苏寒的皮鞋声，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杂物间门口。那沉重、规律的脚步声，是苏曦童年里最恐怖的音符。
门被猛地推开，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所有的光。
“玄镜大师说你最近煞气又重了，影响了公司的财运！”苏寒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感，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他的目光在阴暗的房间里扫视，最后，定格在苏曦怀里紧紧抱着的毛绒熊上。
苏曦的身体瞬间僵硬，下意识地把熊往身后藏。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彻底点燃了苏寒的怒火。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揪住苏曦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这是什么？！”他从她怀里扯出那只熊，举到眼前。
“我……我捡的……”苏曦的声音细若蚊蝇，浑身都在发抖。
“捡的？”苏寒的脸阴沉得可怕，“这是慕白的东西！你这个灾星，谁允许你碰他的东西！你身上的晦气会污染他的福运，你知不知道！”
他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苏曦的心里。
“不是的……我没有……”她徒劳地辩解着，伸出小手，想把自己的“暖暖”抢回来。
“还敢顶嘴！”
苏寒粗暴地打开她的手，然后，当着她的面，将那只毛绒熊狠狠地摔在地上，用光亮的皮鞋鞋尖，在熊柔软的肚子上用力碾压。
“脏东西！沾了你的煞气，只会带来厄运！”
他松开手，苏曦跌坐在地上。
她看着地上被踩得扁平、沾满了泥污的“暖暖”，那双大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以后离慕白的所有东西都远一点！听见没有！”苏寒厌恶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她是某种会传染的病毒，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门再次被关上。
苏曦没有哭。她只是慢慢地爬过去，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把她的朋友抱起来。
可是，那只熊己经脏了，扁了，再也没有了阳光和奶油的味道。它变得和这个房间一样，冰冷而肮脏。
那份被强行剥夺的温暖，那句“你身上的晦气会污染他的福运”的判决，像一道永不磨灭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六岁的灵魂上。
又是一个夜晚。
主楼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隐约有“生日快乐”的歌声传来。
是苏慕白的生日。
苏曦蜷缩在角落里，肚子饿得咕咕叫。送饭的阿姨今天只给了她一个冷馒头。
她鬼使神差地爬到窗边，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指，小心翼翼地揭开了旧报纸的一角。
一个璀璨夺目的世界，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进了她的眼帘。
客厅里挂满了五彩的气球，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温暖的光芒。长长的餐桌上，摆着一个三层高的大蛋糕，上面插着六根漂亮的蜡烛。
苏慕白穿着帅气的小西装，戴着生日帽，被所有人围在中间。
苏寒抱着他，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满溢的骄傲和慈爱。
而她的母亲纪云舒，正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温柔地递到苏慕白嘴边，眼里的宠溺几乎要化成水。那个笑容，温暖得能融化冬日的冰雪。
玄镜大师也穿着他那身万年不变的玄色长袍，含笑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礼盒。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所有的光都聚焦在苏慕白一个人身上。那份被爱包围的温度，仿佛能透过冰冷的玻璃，灼伤苏曦的眼睛。
那是一个多么遥远，多么刺眼的梦境。
她，苏曦，也出生在那一天。
可是，没有蛋糕，没有礼物，没有祝福。
她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一个必须存在的影子，用来反衬他这个“福星”的光芒万丈。
苏曦缓缓地，放下了手。
那张旧报纸重新遮住了窗户，将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隔绝在外。她的房间，瞬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黑暗与寂静。
她爬回到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薄的被褥上。
这床被子，像一张无形的网，每一次翻身，都在提醒着她被禁锢的命运。
为什么？
为什么同一个母亲的肚子，同一个时间来到这个世界，苏慕白是捧在手心的珍宝，而她，却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星？
为什么他的世界是温暖的阳光和甜蜜的奶油，而她的世界，只有无尽的黑暗和腐烂的霉味？
这道生来就被刻下的诅咒，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她的心上，让她连呼吸都感到窒息。
她用力地蜷缩起身体，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边无际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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