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主任办公室的空气，比上一次更加沉闷。那股廉价消毒水和陈旧纸张混合的酸腐气味，像凝固的胶水，糊住了人的口鼻。体制的味道，在第二次闻到时，只剩下令人作呕的熟悉。
苏曦和林若初并肩站在那张巨大的、深褐色的办公桌前。
这一次，苏曦没有抱着书，她的双手空空地垂在身侧，像两截枯死的枝干。
林若初站在她身边，像一株被强行移植到水泥地上的向日葵，尽管花盘低垂，却依旧顽固地朝着那不存在的太阳。
杜怀德，这位以铁面无私著称的教导主任，正埋首于一堆文件中。
他头顶稀疏的头发在灯光下反射着油腻的光，金边眼镜后的眼睛，像两颗生锈的图钉，死死钉在纸页上。
林若初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看着身旁沉默得像一尊石像的苏曦，那份沉默，像一根针，刺痛了她的心。
她上前一步。
“杜主任，我们想举报校园霸凌。”
林若初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杜怀德翻动文件的手，没有停。
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又是这件事？”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被打扰的不耐，像一台运转不良的、发出噪音的旧机器。
“石磊他们昨天把林若初的书包扔进了垃圾桶！还在她的作业本上泼水！全班同学都看到了！”
苏曦猛地抬起头，那句话像是从她胸腔里撕扯出来的。
杜怀德的动作，终于停了。
他抬起头，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终于聚焦在了她们身上。
他的目光越过情绪激动的苏曦，落在了林若初那张倔强又苍白的脸上。
“林若初同学，是吧？转学生，成绩很优秀。”
他拿起桌上的一支钢笔，在指间不紧不慢地转动着。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不扔别人的书包，偏偏要扔你的？”
一模一样的话术。
一模一样的逻辑。
像一把精准的、淬了毒的手术刀，再一次，剖开了苏曦早己溃烂的伤口。
林若初的身体僵住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
“这和苏曦没有关系！是他们做错了！”
“做错了？”杜怀德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不可见的、夹杂着不耐与嘲讽的弧度，“在学校这个集体里，破坏稳定和声誉，才是最大的错误。”
他的目光重新转向苏曦，那眼神冰冷得像手术台上的金属器械。
“苏曦同学，我上次是怎么跟你说的？不要惹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摆出一个审问的姿态。
“你看看你，非但不知悔改，还把麻烦带给了新同学。”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根钢针，扎进苏曦的耳朵里。
“林若初同学，她的家庭背景，她的学习成绩，都是学校的优秀资源。你跟她走得近，对她，对我，对学校，都不是一件好事。”
那份赤裸裸的暗示，那份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她身上的宣判，让她感到一阵灭顶的绝望。
她不是在求助。
她是在自取其辱。
她是在带着自己唯一的朋友，跳进这个早就挖好的、名为“规则”的陷阱里。
林若初的脸，一寸寸变白。
她看着杜怀德那张冷漠的脸，又看了看身旁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的苏曦。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寒意，从她的心底升起。
她拉起苏曦冰冷的手。
“我们走。”
杜怀德靠回宽大的椅背上，看着她们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是林若初同学的家长吗？我是她班级的教导主任，杜怀德。关于您女儿最近在学校的一些情况，我想我需要和您沟通一下……”
走出那间令人作呕的办公室，走廊里的喧嚣都仿佛被隔绝在外。
苏曦的世界，只剩下自己沉闷的心跳，和林若初掌心传来的、同样冰冷的温度。
“对不起。”
苏曦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是她把林若初拖下了水。
是她让那束唯一照亮她的光，也被这潭污泥所污染。
“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
林若初停下脚步，她转过身，看着苏曦，那双总是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水汽。
“他……他昨天给我爸妈打电话了。”
苏曦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沉入了谷底。
林若初的嘴唇哆嗦着，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他告诉我爸妈，说我……说我交友不慎，跟不三不西的人混在一起，成绩会下降。”
“我爸妈……骂了我一顿。”
“他们让我跟你换座位，让我……离你远一点。”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曦的心脏上。
那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对人的信任，那份从林若初身上汲取到的、微弱的温暖，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原来，体制的倾轧，可以如此精准，如此无孔不入。
它可以轻易地绕过你，去攻击你最珍视、最想保护的人。
苏曦看着林若初泛红的眼圈，和她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的、倔强的样子。
一股尖锐的心疼，像一把刀，凌迟着她的神经。
是她害了她。
她是什么？她是那只“有缝的蛋”？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一种引人来犯的罪过？
这份坚守，这份不计代价的友谊，对苏曦而言，不是救赎。
是更深重的、无法偿还的罪孽。
林若初看着苏曦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她用力地、反过来握紧了苏曦的手。
“但是我告诉他们了！”
她拔高了声音，像是在说服苏曦，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不会换座位！我也不会离你远点！他们是错的！你没有错！”
那份决绝，那份属于少女的、不顾一切的孤勇，像最滚烫的岩浆，灼烧着苏曦。
她缓缓地，一根一根地，从林若初的掌心里，抽回了自己的手指。
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走廊的尽头走去。
她的脚步很稳。
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
求人，不如求己。
不，从今往后，她谁也不求。
她明白了。
她彻底地，明白了。
所谓的公平与正义，所谓的规则与体制，都不是为她这种人准备的。
它们是为苏慕白，为石磊，为那些本身就站在高处的人，准备的武器。
而她，她和林若初的友谊，都只是他们用来取乐的、可以被随意践踏和丢弃的玩具。
她被全世界抛弃了。
她再也无法依靠任何人。
她的世界，只剩下无尽的、冰冷的、坚硬的黑暗。
“苏曦！”
林若初在身后喊着她的名字，那声音里带着哭腔。
苏曦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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