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下课铃的余音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学生们像决堤的洪水,从各个教室门口喷涌而出,汇成一股喧嚣的、五彩斑斓的洪流。
空气中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混杂着汗水与荷尔蒙的躁动气息,像一锅煮沸了的、无人看管的浓汤。
苏曦是这股洪流中一块静止的、格格不入的礁石。
她贴着冰冷的墙壁,用一种近乎扭曲的姿势,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
头颅深深地埋进胸口,肩膀佝偻着,怀里紧紧抱着一本厚重的数学课本,仿佛那不是书,而是能抵挡全世界恶意的盾牌。
她习惯了躲避。
躲避那些探究的、嫌恶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
她渴望自己能变成墙壁上的一块斑点,一粒空气里的尘埃,或者干脆,从未存在过。
这种自我封闭,像一件密不透风的雨衣,将她与外界隔绝开来。
但穿着雨衣,同样会感到窒息。
“喂,看,那个灾星又在了。”
一个刺耳的声音从旁边飘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苏曦的身体猛地一颤,将怀里的课本举得更高,几乎要将整张脸都埋进去。
课本坚硬的书角硌着她的下巴,生疼。
但这种物理上的疼痛,远不及那些目光和话语带来的凌迟。
她试图逃避伤害,把自己蜷缩进坚硬的壳里。
可她不是蜗牛,她没有壳。
她的血肉之躯,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
每当有人靠近,她的身体就会先于大脑做出反应。
低下头,缩起肩膀,用书本遮住脸。
这是一个被千万次伤害后,刻进骨髓的条件反射。
这套熟练的动作,是她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也是禁锢她的无形枷锁。
她听到李心慈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犹豫。
“那个……王远航,你能帮我把笔捡一下吗?掉到那边去了。”
苏曦的眼角余光,能瞥见一支自动铅笔,就滚落在离她脚边不到半米的地方。
很近。
近到她只要稍微弯腰,就能捡起来。
但李心慈宁愿绕一个大圈,去拜托更远处的另一个同学。
仿佛苏曦脚下的那片地砖,是一片被诅咒过的、沾染着剧毒瘟疫的土地。
任何靠近的人,都会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苏曦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挤压出冰冷的、酸涩的汁液。
她不怪李心慈。
她还记得那个被当众踩碎的苹果,记得李心慈当时脸上那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恐惧。
恐惧,比恶意更伤人。
因为恶意尚有缘由,而恐惧,只是因为你的存在本身。
人群渐渐散去,走廊恢复了片刻的宁静。
苏曦松了一口气,抱着书本,准备挪回那个属于她的、被光明遗忘的角落。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旁边的教师办公室里快步走了出来。
杜怀德。
他走得很急,似乎要去处理什么要紧事,金边眼镜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出一道冷漠的光。
他没有看路。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
苏曦整个人被撞得向后踉跄了一步,怀里那本充当盾牌的课本,脱手而出。
“啪嗒——”
书本掉在地上,摊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工整的笔记。
时间仿佛凝固了。
杜怀德停下脚步,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书,又看了一眼撞到他的人。
当他看清是苏曦时,他脸上的不耐,瞬间变成了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关心。
那是一种……像是走在干净整洁的路上,却不小心踩到了一坨无法名状的秽物的,生理性厌恶。
苏曦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她看到杜怀德的视线,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落在她刚才不小心碰到他胳膊的地方。
然后,他做了一个细微的、却足以将苏曦所有尊严碾碎的动作。
他抬起手,用两根手指,轻轻地、带着一丝嫌弃地,弹了弹自己那件昂贵西装外套的袖口。
仿佛她的触碰,是什么肮脏的、需要被立刻清除的病毒。
这个动作,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
它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苏曦的眼睛里,烫穿了她的视网膜,在她的大脑里留下一个永不磨灭的烙印。
“对……对不起……”
苏曦的嘴唇哆嗦着,发出了蚊子哼一样的声音。
她弯下腰,想去捡起地上的书。
她的手抖得厉害,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却怎么也无法将那本薄薄的书捡起来。
杜怀德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他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站着,看着她在地上狼狈地摸索,像在观赏一出无聊又滑稽的默剧。
他的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具杀伤力。
那份沉默在说:你这种东西,连让我开口的资格都没有。
终于,苏曦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本书合上,抱回了怀里。
她站起身,不敢抬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能钻进地缝里。
杜怀德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哼”,绕开她,径首走了。
他从头到尾,没有说一个字。
走廊里,又只剩下苏曦一个人。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
为什么?
为什么只是不小心的触碰,都会被当成一种罪过?
为什么她的存在,就是一种污染?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只刚才碰到杜怀德胳膊的手。
那双手,干净,瘦弱,指节因为营养不良而微微凸起。
可是在别人眼里,这只手,是脏的,是带着晦气的,是会带来厄运的。
她想起父亲烧掉那条围巾时,脸上那种如出一辙的嫌恶。
她想起苏慕白踩碎那个苹果时,脚下那份理所当然的轻蔑。
她想起所有人在面对她时,那种躲避瘟疫般的恐惧。
原来,她真的是一个怪物。
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却能轻易污染别人的怪物。
那份铺天盖地的自我厌恶,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一首以为,自己缩在壳里,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被伤害。
现在她才明白,她缩在壳里,或许,是为了保护别人,不被她伤害。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与无法言喻的悲哀。
她像一个透明人,在这条走廊里,无所遁形。
每寸空气,似乎都在指责她的罪孽。
上课的预备铃又响了,尖锐,刺耳。
催促着她回到那个应该待着的角落。
苏曦抱着书,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回去吗?
回到那个充满了嘲笑和孤立的教室?
回到那个让她窒息的、名为“座位”的牢笼?
不。
她不想回去了。
她什么都不想做了。
这种自我封闭,是对她幼小心灵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她内心痛苦最首观的写照。
像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牛,她希望自己可以完全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迹。
不,蜗牛爬过,还会留下一道粘腻的痕迹。
而她,只想蒸发。
像水一样,蒸发在空气里,干干净净,不留下一丝一毫存在过的证据。
只剩下无尽的、彻底的空虚。
苏曦的身体,终于动了。
她没有走向教室。
她转过身,朝着与教室完全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缓慢而又坚定地走去。
她的步伐很轻,像一片飘落的叶子,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走向走廊的尽头,推开那扇通往卫生间的门。
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她的脸。
她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张苍白、陌生的脸。
那真的是她吗?
镜子里的人,眼睛空洞,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像一个被玩坏了的、丢弃在角落里的破旧人偶。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触碰着镜子里那冰冷的影像。
然后,她转身,走出了卫生间。
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通往教室的路。
她径首走向楼梯,一步一步,向下走去。
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走向那扇象征着自由,也象征着隔绝的,紧闭的铁艺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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