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堂课的铃声，像一把清脆的锤子，将教室里喧闹的空气敲打得井然有序。
阳光从窗外斜斜地射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却吝啬地绕开了苏曦所在的角落。那里，只有从清洁工具柜里散发出的、淡淡的消毒水和潮湿木头的气味。
杜怀德站在讲台上，金边眼镜后的眼睛，像精准的雷达，扫视着一张张充满朝气的脸。
他的目光在苏慕白身上停留了很久，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赏。“苏慕白同学，字写得很好，坐姿也很端正，大家要向他学习。”
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第一排的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羡慕，崇拜。
苏曦坐在角落里，能清晰地感觉到，杜怀德的视线，像掠过一片不存在的空气一样，从她的头顶上空飘了过去。
一次，两次，每一次都是如此。
她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被丢弃在无人问津的河床角落。
身边的窃窃私语，像细小的蚂蚁，开始啃噬着她周围的空气。
“老师是不是不喜欢她？”
“我爸爸说，坐得离老师越远，就是越不被喜欢的学生。”
这所学校，这张课桌，这个本该是新起点的教室，正在以一种她熟悉的方式，为她量身打造另一座囚笼。
数学课上，一道应用题像一团缠绕的毛线，堵住了苏曦的思路。
她看着黑板上老师龙飞凤舞的板书，又看看自己练习册上的空白，一种尖锐的无助感攫住了她。
丁怀恩阿姨的话在耳边响起——“知识……有时候，能当光用。”
她需要光。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只瘦弱的、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举了起来。
杜怀德正在讲解下一道题，他看见了那只举起的手，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随即当做没看见，继续着自己的讲课。
一分钟。
五分钟。
苏曦的手臂开始发酸，但她没有放下。
这是她唯一的、可以抓住光的尝试。
下课铃终于响了。
杜怀德合上教案，正准备走出教室。
苏曦从座位上站起来，鼓起勇气，朝讲台走去。
几个活泼的男孩子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问题。
杜怀德耐心地一一解答，脸上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
苏曦就站在圈子的最外围，安静地等着。
终于，孩子们散去了。
她往前走了一步，轻声开口。“杜老师……”
杜怀德抬起头，看到是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的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他抬手，挥了挥，像在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什么事？”
“我……这道题……”苏曦将练习册递过去，指着那个空白的方框。
杜怀德的目光只在上面停留了半秒，便移开了。他没有接练习册，也没有看她。“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上课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磨着她脆弱的神经。
苏曦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一个刚才问过问题的男孩又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新的魔方。“杜老师，您看，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
杜怀德的脸立刻由阴转晴，他俯下身，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魔方。“哟，还是个三阶的，不错不错。”
那份天壤之别的态度，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苏曦还僵在原地，手里捧着那本无人问津的练习册，像捧着一个天大的笑话。
杜怀德似乎才意识到她还没走，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苏曦，又看了一眼旁边正好奇地望过来的几个学生，忽然开口。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的、公开的警告。
“你们几个，以后离她远一点。”
孩子们愣住了。
杜怀德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光。“别被她影响了，免得沾染上不好的东西。对你们的学习，没好处。”
那句话，比苏寒的任何一句“灾星”都更恶毒。
它将一份源于迷信的诅咒，变成了老师口中一个板上钉钉的、会传染的“事实”。
周围的孩子们，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口令，瞬间“呼啦”一下散开了，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躲避。
苏曦被独自留在原地，无地自容。
那份被当众剥开伤口，再撒上一把盐的羞辱，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几周后，学校召开了第一次家长会。
苏寒和纪云舒都来了。苏寒一身笔挺的西装，容光焕发，而纪云舒，则像一株失了水分的植物，沉默地坐在他身边。
杜怀德站在讲台上，口若悬河。
“……我们班的苏慕白同学，表现尤为突出！他聪明、有礼貌，团结同学，是所有孩子的榜样！有他在，我们班整个的学习风气都特别好，这孩子，福气深厚啊！”
苏寒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自得。
家长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
夸赞完苏慕白，杜怀德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为难。
“当然，一个班级里，总会有一些需要我们老师和家长，投入更多精力的孩子。”
他的目光，精准地投向了教室角落里那张空荡荡的座位。
所有家长的视线，都跟着他，聚焦在了那个角落。
杜怀德清了清嗓子，看着苏寒和纪云舒，语气沉重而恳切。“苏总，苏太太，关于苏曦同学……”
纪云舒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孩子，成绩倒是没问题。但是，性格太孤僻了。”杜怀德摇了摇头，脸上是痛心疾首的表情，“她不和同学交流，总是自己一个人待着。我们做老师的，也尝试过引导，但是效果不理想。”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孩子总是不合群，对她的成长很不利。这方面，还是需要家长多费心，多引导啊。”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他将所有的责任，都轻飘飘地推了出去。
不是老师孤立她，不是同学排斥她，而是她自己“性格孤僻”、“不合群”。
是她的错。
永远，都是她的错。
纪云舒的脸，白得像一张纸。苏寒则沉着脸，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这个结论，再次印证了他心中那个根深蒂固的认知。
家长会后，苏曦的处境，彻底坠入了冰窖。
“灾星”的标签，被老师用“性格孤僻”这西个字，在学校里盖了章，认证了。
再也没有同学敢靠近她的座位，仿佛那里有一圈看不见的、会吞噬人的黑洞。
她走在走廊上，身后永远跟着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
别的老师走进教室，看到她，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怜悯和疏离。
这份无形的孤立，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将她牢牢困在其中。她无处可逃。
学校，这个她曾寄予了一丝微光的地方，最终还是变成了另一个折磨她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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