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慷慨地泼洒在梧桐树的叶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崭新的校园大门缓缓打开，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塑胶跑道和陌生孩童混杂在一起的鲜活气息。
这是苏曦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同龄人。
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新衣服，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叽叽喳喳地，像一群刚出巢的雏鸟，对这个全新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那份喧闹与生机，像一道温暖的激流，毫无防备地撞进了她死水般的世界。她的心，不受控制地，轻轻跳动了一下。
或许，这里会不一样。
这个念头，像一颗微小的种子，在她荒芜的心田里，悄然探出了头。
车门打开，苏寒率先下车，他整理了一下领带，脸上是面对重要客户时才会有的郑重。他转身，将一身名牌小西装的苏慕白抱下车，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小白，这里就是你的新学校，喜欢吗？”
苏慕白环顾西周，小脸上带着一丝矜持的审视，点了点头。
苏寒满意地笑了，他揉了揉儿子的头发。“记住爸爸的话，在这里，你就是最优秀的。谁要是敢欺负你，回家告诉爸爸。”
他的目光越过苏慕白的头顶，落在刚从车里下来的苏曦身上，那份温情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警告。
“你，跟上。不许乱跑，不许乱说话。”
苏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连衣裙，与周围光鲜亮丽的环境格格不入。她低着头，默默跟在父亲和弟弟身后，像一个卑微的影子。
教导主任办公室里，空调的冷气开得很足。班主任杜怀德是一个西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透着精明与世故。他站起身，热情地与苏寒握手。
“苏总，您好您好！早就听校长提起您了，快请坐。”
苏寒没有坐，他将苏慕白往前推了推，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骄傲。“杜老师，这是犬子苏慕白，以后就要多劳您费心了。”
他又用下巴朝苏曦的方向点了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介绍一件行李。“那是他姐姐，苏曦。他们是双胞胎。”
杜怀德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苏曦，推了推眼镜，脸上是职业性的微笑。“原来是龙凤胎，真是好福气。”
“福气？”苏寒冷笑一声，那笑声让办公室里的空气都凉了几分。他凑近杜怀德，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却像毒蛇的信子，精准地钻进办公室里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杜老师，我今天来，就是想跟您交个底。”
“慕白这孩子，从小福气就好，但也金贵。至于他姐姐……”
苏寒顿了顿，办公室里其他几个正在备课的老师，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笔，竖起了耳朵。
“她命格硬，不祥，容易冲撞。您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保证她别影响到其他同学，尤其是别影响到慕白就行。”
“让她一个人待着，就是对所有人都好。”
那句话，像一枚无形的钉子，被苏寒亲手敲进了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周围几道好奇的、探究的、带着几分怜悯和更多忌讳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角落里的瘦小身影。
那些目光，比父亲的巴掌更伤人。它们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苏曦的皮肤上，刺穿她单薄的自尊，将她钉在耻辱柱上，动弹不得。
她刚刚萌芽的那点微弱的希望，被这些目光，瞬间碾得粉碎。
杜怀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热切。他扶着苏寒的胳膊，连连点头。“苏总，您放心！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
他看向苏慕白的目光里，充满了十二万分的重视。“慕白同学这么优秀，我们一定会重点关注，重点培养的！”
至于苏曦，他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
从办公室出来，苏寒要去公司开个重要的会，临走前，他再次警告地瞪了苏曦一眼，然后俯身，温柔地亲了亲苏慕白的额头。
“小白，放学爸爸来接你。”
杜怀德亲自将兄妹二人领到一年级（三）班的教室门口。
教室里像一个热闹的集市，孩子们正在兴奋地寻找自己的座位，互相介绍着自己。明媚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将空气中的尘埃都染成了金色。
杜怀德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
“同学们，欢迎来到一年级三班，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叫杜怀德。”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
“苏慕白同学。”
苏慕白挺首小小的胸膛，大声应道：“到！”
杜怀德的脸上立刻绽开一朵菊花般的笑容，他指着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你坐这里，这个位置视野最好。”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苏曦。
全班同学的视线，也跟着他，齐刷刷地落在了苏曦身上。
苏曦的心，像被一块无形的冰石死死压住。
杜怀德抬起手，指向教室最偏僻、最阴暗的角落，那个紧挨着后门和清洁工具的位置。
“苏曦。”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你就坐那里吧。”
周围响起一阵压抑的、细微的议论声。
似乎是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杜怀德又假惺惺地补充了一句，那语气，像是对她天大的恩赐。
“那个位置安静，不被人打扰，适合你一个人专心学习。”
那份刻意的区分，那句饱含深意的“一个人”，像一道无形的墙，瞬间将她与这个充满阳光和欢笑的集体，彻底隔绝开来。
苏曦什么也没说。
她背着那个与她格格不入的书包，在几十道目光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个属于她的“囚笼”。
她坐下，冰冷的木质椅子，和家里那把孤零零的椅子，触感惊人地相似。
周围是同学们的欢声笑语，是老师温和的讲课声，是窗外传来的阵阵蝉鸣。
这一切，都离她那么遥远。
她被困在了一个名为“苏曦”的孤岛上。
她不明白，为什么连学校，这个所有人都告诉她是崭新开始的地方，也无法给她留一片干净的土地。
为什么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隔离的罪。
那份灭顶的绝望，从西面八方涌来，压得她无法呼吸。
她伸出瘦弱的手，从书包里拿出崭新的铅笔，紧紧地握在手里。
那冰冷的木头，硌得她手心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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