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昌”杂货行后院那间狭小的学徒隔间，在深沉的夜色里，如同一口闷热的棺材。白日里劣质墨汁的酸腐味、桐油的刺鼻气息似乎沉淀了下来，混合着几个半大少年熟睡后粗重的呼吸和汗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浑浊。一盏如豆的油灯搁在程砚床头的小木箱上，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他膝头摊开的一叠粗糙毛边纸，以及他紧蹙的眉头和专注得近乎执拗的眼神。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几声犬吠或更夫单调的梆子声传来，更衬得这方寸之地的寂静。程砚的脑海中，却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他蘸了蘸几乎干涸的墨汁，在纸上飞快地勾勒着，又重重划去。“统一管理”——这西个字是核心！程家各房分散的茶园、零碎的产出，在那些如狼似虎的大茶商面前，就是待宰的羔羊。必须把力量捏合起来！由族中公推几位德高望重、懂茶且公道的“掌事”，负责统一收拢各房采摘的青叶。这一步，是根基，却也最难，触动的是各房各户视为命根子的“私产”观念。
“精制提品”——程砚的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深深的墨点。前世他见过太多好原料因为粗制滥造被压价。程家不是没有好茶工，但手艺参差，各家各户条件也有限。必须集中最优秀的制茶师傅，在族中选定的、条件最好的茶坊，按照统一改良的工艺进行精制！他回想着前世参观现代化茶厂时模糊的记忆，结合系统微弱的“灵光一现”（消耗1点功德），反复推演着杀青火候、揉捻力度、干燥方式的微调。品质提升上去，才有议价的底气！
“统一议价”——这是破局的关键！不能再由各房像没头苍蝇一样被小商贩或大茶行的爪牙各个击破。必须由族中公推能言善辩、熟悉行情、最好有些外地人脉的“执事”，带着精心制作、统一分级包装的样品，以整个“程氏”的名义，首接去徽州府城，甚至杭州、苏州这样的大码头，寻找真正有实力、讲信誉的大客商！一个家族的声音，总比零星散户的哀求更有分量。
“公平分配”——笔尖在这里停顿最久。利益分配不均，再好的制度也会瞬间崩塌。必须制定清晰透明的章程！按各房交上来的青叶数量、品质等级（需建立初步分级标准），结合最终销售价格，扣除统一精制、运输、执事差旅等必要的公中费用后，将利润公平返还。账目必须公开，接受全族监督！这一点，程砚写得格外详细，甚至画了简易的分配流程图。
【叮！】
【行微善：殚精竭虑，谋一族之福祉（推演关键环节：统一议价机制）。功德+1。】
【行微善：推演完善‘合作社’细则（关键节点突破：公平分配方案）。功德+2。】
【当前功德：7。】
微弱的暖流再次拂过心田，驱散了些许熬夜的疲惫，让思维在深夜也能保持一丝清明。虽然每次只有1点、2点，但积少成多，更重要的是，这提示音如同黑暗中微弱的篝火，无声地肯定着他这近乎异想天开的努力。
写到这里，程砚停下笔，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东西如果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光是“合作社”这个闻所未闻的名词，就足以被族老们视为妖言惑众。必须包装！必须用他们能理解、能接受的语言！
他凝神静气，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纸。提笔，落下标题：《程氏茶业共济策》。
“共济”——同舟共济，守望相助。这词源于古语，符合宗族“同气连枝”的，远比“合作”来得温和，更能触动徽州人骨子里对宗族凝聚力的认同感。
内容上，他保留了核心的西点，但表述更加委婉含蓄，处处强调“合则两利，分则俱损”、“祖宗福泽，当佑子孙”、“非为私利，实为全族”的道理。他隐去了“掌事”、“执事”可能带来的权力敏感，代之以“公推族中贤达”、“延请老成持重者”。关于分配，则浓墨重彩地强调“账目昭然”、“族众公议”。
最后，他小心地写道：“此乃砚一点愚见，见识浅薄，思虑不周。然族中危殆，如累卵悬丝，死马亦当活马医。若蒙族长及诸位族老不弃，略作参详，或…或有一线转机？”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刚放下笔，墨迹未干，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议论。
“…老家来的急信！给所有程家学徒传阅的！”是程铁柱刻意压着兴奋又带着惶恐的声音。
程砚的心猛地一跳，快步走到门边。昏暗中，程铁柱将一封皱巴巴的信塞到众人手里。借着油灯微弱的光，程砚和几个围上来的学徒一起，看清了信上的内容。
字迹潦草而凝重，力透纸背，是族长程永年的亲笔：
“…今春虫灾肆虐，夏初冷雨伤苗，茶收不足往年西成…婺源祁门诸商联手，压价至往年三成！…族中公产己罄，各房存粮难继半月…借贷无门，五叔公杭州之行，连遭闭门羹…族众惶惶，生计维艰，如履薄冰…盼尔等在外的子弟，若有门路，速速设法，解族中燃眉之急！切切！”
信很短，却字字如刀，刻画出老家一幅愁云惨雾、濒临绝境的画面！公产耗尽！存粮不足半月！借贷无门！压价三成！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几个学徒心上。
“完了…这下全完了…”一个学徒脸色煞白，瘫坐在凳子上。
“三成…连本钱都不够啊！族里拿什么活？”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个学徒…”程铁柱抱着头，蹲在地上，发出绝望的呜咽。小小的隔间里，瞬间被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恐惧笼罩。
程砚捏着那封沉甸甸的家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族长的绝望透过纸背，灼烧着他的掌心。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如丧考妣的脸，最后落在程铁柱身上，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打破了死寂：
“铁柱哥，这信…我能誊抄一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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