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宫墙巍峨的轮廓在暗沉天幕下如同蛰伏的巨兽。
纪丹来坐在他那辆华贵的镶金沉香辇轿中。
猩红的蟒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沉郁的墨色。
御马监的小太监几乎是一路小跑。
胆战心惊地引着马车穿过一道又一道沉重的宫门。
车壁嵌着的夜明珠散发出温润却无法穿透心霾的光晕。
映照着纪丹来昳丽面庞上挥之不去的阴鸷。
和……一抹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恍惚。
雾府大门前那声带着哭腔的哥哥救命。
还有那根清晰指向他、带着颤抖的纤细手指。
如同魔音贯耳，在纪丹来脑子里反复敲打，撞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不识好歹！谁稀罕跟你个小傻子计较！”
他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临走撂下的话。
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心底那股陌生酸涩的情绪。
他烦躁地一拳砸在柔软的车壁锦缎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赶车的内侍吓得一哆嗦，腰弯得更低了。
在无人看见的辇轿里，纪丹来垮下了肩膀。
他终于不用再端着他那皇子的架子了。
猩红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线条紧实的小臂。
而那只骨节分明、惯常用来抽人鞭子的右手。
此刻却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着心口繁复的金线蟒纹。
指尖下冰冷的金属丝线带来的刺痛感。
仿佛才能稍稍压下他心口的灼热和混乱。
那个女郎……叫什么来着？
雾清。
她像一颗小小的、带着露水的冰晶。
骤然掉进了他这汪滚烫又傲慢的沸油里。
辇轿停在了他宫门口。
贴身伺候的大太监福安早己带着一众侍从在阶前跪迎，大气不敢出。
纪丹来掀帘下车，动作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
“殿下……”
“滚开！”
福安刚想上前搀扶，被他没好气地甩袖挥开。
猩红的身影裹挟着低气压，大步流星地冲进了殿门。
留下身后一群奴仆面面相觑，惶惶不安。
小祖宗这是在雾家受了什么大气？
进了灯火通明的寝殿，纪丹来更加烦躁。
雕龙画凤的赤金香炉里焚着他最喜欢的南海龙涎。
往日觉得馥郁尊贵，今日却觉得那香气浓腻得呛人。
他扯开紧束的领口，将那顶镶着硕大东珠的皇子冠。
随手掼在铺着金丝绣线桌围的紫檀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殿下，可要……”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听到门口传来动静，纪丹来头也不回地暴喝。
宫人们瞬间噤若寒蝉，连滚带爬地退到殿外。
小心翼翼地阖上了沉重的殿门。
世界终于清静了。
殿内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一下下，显得有些粗重和急促。
他颓然倒在宽大的、铺着雪白西域绒毯的贵妃榻上。
奢华柔软的织物包围着他，却无法带来丝毫舒适。
眼前晃动的，全是那抹浅碧色的身影。
暮色中，芍药花架下，她闭着眼荡秋千的样子……
夕阳的光斑跳跃在她瓷白剔透的脸颊上。
那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纯粹的快乐仿佛能感染周围的空气。
乌黑柔软的发丝被风撩起，缠绕着落花……
纪丹来猛地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
他才不要想这个，那个不识好歹的小傻子，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
那双眼睛，里面是孩童般的天真好奇，不染尘埃，没有算计，没有敬畏，更没有谄媚……
那是他纪丹来在皇宫内外，在任何一张脸上都不曾见过的目光。
还有她因害怕而蓄满泪水，长睫颤动如蝶翼的模样……
他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该死！
他竟然觉得，她哭起来……也那么好看！
“拽秋千，坏，，坏人！”
“你、你长得凶巴巴的！”
“哥哥救命！有坏人！”
那些字眼就像带着倒刺的钩子。
狠狠刮过他心上那点刚刚萌生出的、连他自己都还没弄明白的隐秘情绪。
是，是他先拽的秋千。
是他吓得她差点摔倒还磕了膝盖……
纪丹来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俊美的脸上满是茫然。
他想让她停下来，想跟她说话？
还是……只是想靠近一点，看看那笑容是不是真的？
所以才去拽秋千的吗？
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酸胀感交织在一起。
像细密的藤蔓缠紧了心脏。
骄傲如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难道他真的很凶？很不讨人喜欢？
不可能，他是最尊贵的皇子，是母皇父后捧在手心的宝贝。
……可为什么那个雾清就可以自然地就喊哥哥告状。
像只小猫崽一样往哥哥怀里钻，却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他想立刻策马再回雾府，他要问问，他哪里凶了。
“烦死了！”
他低吼一声，起身冲向后殿连接的小御花园。
夜色如墨，只有稀疏星子和宫灯的光芒点缀。
空气里浮动着夜来香的浓郁气息。
纪丹来毫无目的地走着，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一丛开得正盛的、花匠精心培育的珍贵芍药在月光下绽放。
粉白娇嫩的花瓣，瞬间触动了记忆深处那个芍药花架下的惊鸿一瞥。
纪丹来脚步顿住，死死盯着那些花。
那些粉白、那些嫣红……怎么那么刺眼？
怎么那么像那个小傻子无辜又好看的脸！
邪火一下子冲上头顶。
他猛地冲上去，不再顾及什么皇子仪态。
花瓣连着花茎被狠狠拽下、撕裂、揉碎！
粉的、白的、红的……娇嫩的花瓣被蛮力蹂躏。
芍药的香气混合着青涩的枝叶汁液气味弥漫开来。
汁液沾满了他白皙的手掌，留下狼狈污浊的绿色。
月光下，他发泄般地毁灭着眼前这一丛无辜的芍药。
像是要撕碎那个困扰他心神的身影和那场仓皇狼狈的相遇。
很快，原本盛放的芍药被摧残得一片狼藉。
纪丹来喘着粗气停下动作，手里还攥着一大把被揉烂的花瓣和枝叶。
他看着脚下的一片狼藉，看着自己手上黏腻的的植物汁液。
再看看头顶清冷的月色……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空虚和茫然席卷了他。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月光拉长了他孤独的影子。
脚边是惨不忍睹的残花败叶。
而那抹浅碧色的身影，那双含泪警惕的眼睛。
却在这片废墟中，愈发清晰地烙印在他混乱的心弦之上。
他颓然地松开手。
那团被他亲手揉碎的春天，带着破碎的花香，从他指间簌簌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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